漫无目的地游荡在大街上,实在拿不定主意到底是否应该原路还家。
孔南生第一次真切地领会到了“一文钱难煞英雄汉”的含义,更何况,自己还不是英雄,身边又拖着小桃红,其狼狈程度完全可以翻两倍。
安丰镇的规模,在苏中腹地来说,还是比较可观的。由于地处南北通衢的要冲位置,再加上襟邻南通地界,四乡盛产粮棉和海盐,故一年四季商贾云集,属苏中重要商埠。
孔南生漫步在镇中心弯弯曲曲的的老街上,一眼望去,街面上的房屋大都比较古旧,绝大多数为前清建筑,甚至还不乏明代的残屋。阵风吹来,尘土飞扬,呛得人直想打喷嚏。
肚子里饥肠辘辘,哪怕就是回家,现在也得先吃顿饱饭吧?但是转念一想,倘若现在自己口袋里有一角小洋,恐怕也不会用来吃饭,而是不管好歹先抽一个烟泡再说,哪怕只是以前看都不看的“枣泥土”[ 河南产低价烟土,味淡劲小。]也好。
走过一家“燕子窠”[ 低档私烟馆。],门口挂着半截脏兮兮的白布门帘,屋里飘出一阵阵浓烈、甜腻的香味,孔南生不由得站住了脚步。再看门首悬挂着的招牌,上书熟悉的“公班水笼,大土拆兑”[ 意为煎法考究的上乘烟土,可买可吸。]八个大字,更觉舌下生津,涎水都快滴下来了。
叹口气,继续往前走,突然发现街角口围着一大群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走近一瞧,原来是一处俗称“颠颠巧”的“摇摊”,看上去生意煞是红火。
听到“刷啦刷啦”的摇骰声,孔南生又有点心痒、手痒起来,要是现在口袋里有点本钱多好,凭自己的本事,弄几个烟钱、饭钱,何足道哉。想到这里只得再叹一口气,下意识地摸摸口袋。
这一摸不打紧,竟然摸到了另一只伸进自己衣袋中的手!
孔南生本能地一收胳膊,死死夹住那只手,一扭头,这才发现,原来是一个跟在自己屁股后面的瘦小少年,正一脸惊慌地试图挣扎逃跑。孔南生见了,反倒笑了出来,心想,这小贼也是倒霉,看自己衣着光鲜,以为碰上了好买卖,没想到偷到穷光蛋身上来了。
“小子,我比你还穷呢。”孔南生咧嘴苦笑道,松开了胳膊。
“大哥,得罪了。”那少年脱了身,见孔南生面目平和,倒也不逃,站在那儿咧嘴一笑。
“看清楚了吧?”孔南生把两个空空如也的衣袋全拉出来展示。“一个铜板也没有,我们俩到现在连早饭还没吃呢。”
“要不,我请大哥大姐吃早饭吧?”少年嘻笑道,似乎对面目和善的孔南生产生了好感。
“好啊。”孔南生顺嘴应道。
“走!”少年摆出一付与年龄不相称的豪爽相和江湖腔。
孔南生既有些难为情,又有些暗好笑,看看面前这位衣衫褴褛的小毛贼,眉目舒展,皮色白净,面颊上圆乎乎地鼓着,还有几分娃娃腔。再看这小子一脸的真诚,倒也不便驳人美意。再说,饿肚子的滋味也不好受,今天即便是灰溜溜地打道回府,也得先把肚皮填饱不是?于是拉着小桃红跟少年走到街对面一个布棚下的粥摊前,在板凳上坐了下来。
“来两碗粥四根油条。”少年摸出两个铜子往桌上一拍。
老板偷眼打量了一下三位顾客,一脸的疑惑根本没法掩饰,赶紧手脚麻利地盛来两碗热粥,从油锅里夹起四根胖胖的油条送上桌来。孔南生闻到油条的香味,一时食欲大动,也顾不得客套,筷子都不用,直接用手抓起来就往嘴里送。吃完油条,喝一口热溜溜的稀粥,顿觉脏腑被滋润了一遍,但不知怎么搞的,心里却突然有点酸楚起来。想起来,自己平日里走马章台、浪迹平康,虽然不敢说一掷千金,也是花钱如流水,今天竟沦落到要靠一名形同乞丐的小毛贼来施舍。
更要命的是,吃饱了肚子,烟瘾犯得更厉害了。
“够不够啊,不够再添。”少年笑嘻嘻地问道,作势又去口袋里掏铜板。
“够了,够了。”孔南生连忙推辞,但听到少年口袋里发出钱币的碰撞声,心头突然冒出了一个主意。“我说,你身上还有多少钱?”
“干什么?”少年警觉地站起身来。
“别慌,别慌,自有你小子的好处,”孔南生笑道,一指斜对面的摇摊,“看到了吧,想不想赢几个中午吃顿好的?”
“你以为人人都有赢钱的运气?”少年脸上露出讥笑的神情。
“呵呵,不瞒你说,运气没有,本事不小。”孔南生晃动手腕做了个摇骰筒的动作。“这样行不行,本钱由你出,赢来的钱我拿一角去抽个泡,其余全归你。”
“要是输了呢?”少年问道。
“怎么可能输?”小桃红笑着使用激将法。“你身上到底能不能凑出一角钱来?”
“这不是?”少年拍出一个二角小洋来。
“好,我保你今天到手一块大洋。”孔南生道。
“哈哈,这可不是大话,你就信他一次吧。”小桃红在旁帮腔。
“真有这样的好事?”少年一脸狐疑,但上下打量一番孔南生身上的穿着,又有点相信了。
“你叫什么名字?”孔南生问。
“王福寿。”少年答道。
三人来到赌摊前,不忙下注,先站在外围观察一下情况。
这是一个极其简陋的小摊,用竹竿扯着一块毛兰布遮阳挡雨,所谓的赌台,只是架在一付三角脚撑上的木板。“宝官”是个鼻子底下留着两撇老鼠尾的中年男人,装腔作势地穿着一件长衫显示斯文气象,跟他搭档的“开配”,是个同样穿着长衫的黑脸男子,这么热的天,居然还在分头上涂了不少油,滑溜得苍蝇都站不住脚。今天恰好逢集,而且赌的又是最简单的“青龙白虎摇”,也即赌大小,押一赔一,所以围着赌桌押注的人不少,都是四乡的种田人和贫苦盐民,想借运气博个一二十铜板,买点好吃的回家哄老婆孩子。
再看台面,木板上用墨汁勾画着界线,分为四格,前朱雀、后玄武、左青龙、右白虎,每一格的当中画着一个杯口大的圆点,庄家位置上是一点,对门位置为三点,左方青龙位为四点,右方白虎位为二点,那位油头但非粉面的“开配”依惯例站立在左上角的三点与四点之间,据说那是吉利的“青龙角”。现在,孔南生最关心的是“宝官”手中的摇筒,如果是那种厚实的瓷缸,可能只得知难而退了,还好,那厮手中的,只是一只最普通、最原始的竹筒。
“老弟,快来押啊,看你印堂发亮,今天运气肯定错不了。”眼观六路的“开配”发现了貌似富家子弟的孔南生,连忙热情招呼。
“快押啊,马上就开宝啦。”宝官眼睛一亮,赶紧也来招呼,把手中的骰筒摇得“稀里哗啦”响。
孔南生走前一步,竖起耳朵,开始仔细聆听骰子与竹筒摩擦、碰撞所发出的声音,但脸上却毫无表情,装着是在琢磨应该把赌注押在哪一门上。
骨制的骰子在竹筒里飞快地滚动着,在普通人耳朵里,这只是一片毫无意义的噪声,但在孔南生久经老爹调教的双耳中,却能分辨出每声碰撞声之间微乎其微的差异,从而迅速判断出点数的大小来。其实,说起原理来也很简单,无非是每粒骨骰的六个面中,由于点数不一,重量、质地也就有着细微的差别,点数大的面声音清,点数小的面声音浊。那么,根据最后一声骰子碰击筒底的声音,就可以推算出待会儿将开出的点数了。
“快押,快押。”宝官把骰筒往桌上一扣。
“押青龙。”孔南生吩咐身旁的少年。
少年拿出一枚一角的小洋,小心翼翼地放在青龙的位置上。
开出宝来,果然跟孔南生判断的一样,是个“大”的点数。几个农人押在白虎位置上的银钱被“开配”毫不留情地“开”了去,齐齐发出一声懊悔的叹息,少年则被“配”了一枚一角小洋。
第二把听了下,更有把握了,孔南生让少年仍押青龙,结果开出来又是“大”,二角霎时变成了四角,把个少年人兴奋得面孔都涨红了。第三把,少年干脆又从口袋里摸出另一枚二角小洋,一共凑成六角,看着孔南生的面孔等候指示。这把如果再赢了,那就是一块大洋了。
第三把押白虎,开出来是“小”,又赢了。这下旁边的赌客们全都激动起来,拼命往前挤着,但都不再下注,全等着看孔南生押哪门,再跟风下注。这下两位庄家慌了神,知道碰上了高手,再赌下去要倾家荡产了。
“这位少爷,我们弟兄也是混口饭吃,请少爷得饶人处且饶人。”宝官连忙将骰筒口朝天放下,双手抱拳对着孔南生晃了晃。
孔南生想想也有道理,但少年人在旁边直撺掇“再来最后一把”,心里便盘算道,如果再赢一个大洋,正好跟少年人一人一块,自己的饭钱、烟钱都有了着落。于是嘴里道声“得罪,再玩最后一把”,把一块钱拿在手上颠动着,等着宝官摇宝。二位庄家的面色一沉,但众目睽睽之下,又没法拒绝,只得相互交换了一个眼色,抖擞精神,再次开始摇骰。
“押青龙。”孔南生待骰筒落地,立即命令道。
此话一出,旁边的农人们全都押了青龙,一个个瞪大眼睛,大气也不敢出,等着开宝赢钱。就这当口,只见宝官伸出一只手,看似漫不经心地在台面上似闪电掠过般轻轻一扫。
农人们当然不懂其中蹊跷,但孔南生知道,坏事了。这一扫,目的肯定是通过震动让灌过铅或水银的骰子根据重心翻身,从而达到改变点数的目的——这种伎俩虽然低级,却又屡试不爽,特别是针对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农人来说,更是十拿九稳。
“朋友,是不是这样?”孔南生陪着笑问道,“我这把不赌了,拿这一块钱的赌本立马走人,行不?”
“开什么玩笑?”宝官面孔一变,口气也强硬起来。“拿我们弟兄寻开心是不是?”
话还没说完,顺手就开了宝,果然,桌上的骰子被改了点数,庄家统吃。
损失了钱财的农人不明就里,吩咐埋怨自己瞎了眼,甚至有人怀疑孔南生是不是跟庄家一伙的,搭好了档做局骗人。孔南生有口难辩,心里不免有点焦躁,再看看一脸失望的少年,一时间不知哪来的勇气,伸出手去,一把摁住了桌面上的骰子。
“干什么?”宝官连忙伸手来抢。
“朋友,大家都留条后路如何?”孔南生提议道。“这把不算,大家到此为止,各拿各的钱走人。”
“放屁!”开配撕破面皮叫了起来。“我看你像是存心来捣乱的。”
孔南生火气冒了上来,脑袋一热,夹起那粒骰子,使劲往桌子上一拍,只听“啪”一声钝响,骨骰裂成二半,露出了夹在里面的铅芯。这下整个赌摊炸了窝,所有输钱的人都不答应了,纷纷吵嚷着要庄家赔钱。
开配恼羞成怒,二话不说,拔出拳头便往孔南生脸上打来。还好孔南生早有防备,往后一跳避了过去。可是,混乱中,宝官已经从后面包抄过来,手里偷偷拎着一根藏在台板底下的木棍,打算偷袭孔南生的后脑勺。
小桃红尖声惊叫,但没有引起孔南生的注意,光注意了前面,没顾到后面,眼看着就要遭到袭击——说时迟,那时快,一条强壮的胳膊突然从人群中伸了出来,毫不犹豫地抓住那根高举在半空的木棍,借势划个圆,轻松地抢夺过来一折为二,只听“喀嚓”一声响,如同折断一根火柴棍一样。
定睛一看,这是一个个子不高,肤色黝黑的年轻人,恰如半途杀出的程咬金。
宝官又羞又恼,抢上一步举拳便打。哪知道程咬金身体不慌不忙地一偏,将来拳全部让过,同时迅速回击,反手一拳,正中宝官的面门。
宝官被打得眼冒金星,鼻血直流,惹得四周的农人一阵大笑。宝官恼羞成怒,突然一撩长衫,摸出一支不知打哪捡来的利川手枪,慌手慌脚地从枪口装填铅弹。孔南生一点都不害怕,这种前清时的古董,老爹以前也有过一支,威力不大,一点准头都没有,连麻雀都没打着过。
“放下!”程咬金大喝道,作势要往前冲。
宝官一吓,枪口直对着那年轻人,抖着手像要扣动扳机。
小桃红见势不妙,一时忘记了危险,口中大叫一声“小心”,连忙伸手将身边的年轻人猛地推开——“砰”一声枪响,硝烟散处,小桃红“啊”一声惨叫,捂着胳膊软软地倒下地去。
二位庄家也吓坏了,怔了一怔,一把撸尽台面上的银钱,丢下赌档拔脚便逃。
即使是事后很多年后,孔南生每次回想起当天结识林子豪的那一幕时,总不免要长吁短叹地唏嘘一番,感慨人与人的相识倘若不需要缘分的话,那一刻如前世注定般汇聚在安丰镇,这样的巧合就实在有些匪夷所思了。
林子豪比孔南生小一岁,但阅历和长相却反要丰富、成熟许多——正儿八经的习武之人,对付个把二流子纯属举手之劳,今天出手帮孔南生解围,简直如同本能反应一样,根本就是不假思索的一件事。
但现在最紧要的是如何处理小桃红的枪伤。
伤势并不严重,铅弹只是打中了上胳膊靠近肩膀的部位。但是,虽未伤及筋骨,弹头却仍然留在体内,一时半会儿去哪里找医生医治?
“不要急,我有办法。”林子豪安慰道,撕开小桃红的衣袖扎紧伤口止血。“走,找药店去。”
“这子弹头怎么办啊?”小桃红哭着问。
“是啊,药店又不会取弹头。”孔南生脸都急白了。
“我有祖传秘方,保你没事。”林子豪胸有成竹地说。
找到一家药店,林子豪站在柜台前,连药方也不开,直接从嘴里报出一串串的药名和剂量,让伙计一一抄录。
“麝香一分、明矾二分,三七二钱,白芷、雄黄、血余炭各三钱……共研细末,装一小瓶,”林子豪朗声背诵道,稍微想了想,又道,“另方,胆南星、南红花、血竭、白芷、七叶一支花共五钱,龙骨、川羌活各三钱,没药、净乳香各九钱……研成极细粉末装一大瓶。”
不多时,药成,林子豪从伙计手里接过一只小瓷瓶,将里面灰白色的粉末倒在小桃红的伤口上。
“用我这个祖传的撑骨散,只消一两天功夫,弹头便会自己滑出来。”林子豪解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