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青阳拿到的这支勃朗宁,说起来还是王亚樵亲自找朋友搞来的。据说,近十年来西方列强一直对华武器禁运,市面上虽然还有交易,但都是转道日本而来的少量走私货,像“掌心雷”这种原价只有二十美元的小型自动手枪,到了上海至少也得六七百大洋。
“好好练,别心疼子弹。”王亚樵拍着郑青阳的肩膀鼓励道。“我已经派人去采买子弹了,管够!”
其实,仅仅试射了十来发子弹,郑青阳已经基本掌握了这支枪的特性,三十米有效射程之内,简直是指哪打哪,说打鼻子,绝不打眼睛。又仔细把玩了两天,越发觉得这玩意的细节设计独具匠心,整体平滑流畅,没有什么凸出的棱角,不会因为钩住衣袋而影响出枪速度,拆解开来,只有简单的三十三个部件。陈宝火见了,不绝口地赞叹,说你小子天生就是玩枪的种,不吃咱们这碗饭,那就是浪费了。
那么,到底是吃哪碗饭的呢?郑青阳忍不住要问。
陈宝火依然笑而不答。这家伙现在涵养功夫非常之好,比方说有关沈碧珂的话题,以及她后来的去向,一概避而不谈,全当没有这回事。
这些日子里,吃住都在亚洲饭店,白天也没什么正经事,郑青阳有点闹不明白了,这个王亚樵,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花这么大一笔钱,养这么多的人,总不会是为了好玩吧?
抽空去看了趟林子豪,但只看到了令人吃惊的满目废墟,向隔壁店铺打听,说是被人用汽车接走了,看汽车照会,应该是公共租界那边过来的。郑青阳更摸不着头脑了,怎么又跟公共租界扯上关系了呢?连忙去公兴俱乐部找孔南生,没想到又扑了个空,江肇铭说,不清楚详细的落脚点,光知道在十六铺鱼市一带。
想想好久没去看沈碧珂了,顺路去望望吧。可是,一进“兰馨书寓”,便觉得气氛有点不对劲。
“郑先生。”龟奴老王招呼道,但没有往日那么热情了。
郑青阳想,这厮今天肯定刚挨过老鸨太太的骂。上得楼去,径直走进沈碧珂的房间。
“哈罗,亲爱的表妹。”郑青阳还像往常那样油腔滑调地招呼。
“你怎么来了?”沈碧珂今天也有点闷闷不乐。
“怎么回事,今天是不是都挨骂了?”郑青阳搂住沈碧珂的肩膀问道。
“挨骂倒是好事了,”沈碧珂苦笑道,“就怕以后没地方找骂了。”
“什么意思?”郑青阳听出事情有点不大寻常了。
“你没听说这两天花捐班放出来的风声?”沈碧珂问道。“租界里书寓的照会马上要全部收回啦!”
“不会吧,这么辣手?”郑青阳不大相信。
“听说先是逐年减少,若干年后完全禁绝,”沈碧珂眉头紧蹙,“以后每年的照会要靠运气才领得到了,我听一个在公董局做事的客人说,很可能马上就要用摇珠抽签的方式关闭第一批了,起码有一二百家之多。”
这个说法有鼻子有眼睛,要是洋大人真这么办的话,“兰馨书寓”必定朝不保夕。他娘的,刚尝到一点甜头,马上就来辣椒酱。
“以后怎么办呢?”沈碧珂一脸的忧郁。
“是啊,以后怎么办呢?”郑青阳顿时愁上心头。
闷闷不乐回到亚洲饭店,陈宝火见了打趣道,怎么了,被哪个小娘们冷落了?
每次在办公室里见到陈宝火,总能看到他双脚搁在办公桌上、身体半躺在靠椅里的懒相,除了抽烟喝茶,永远不愿意承担过多的体力消耗。
“哪里有什么小娘们,是两个把兄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突然都失踪了,这不让人心里没着落嘛。”郑青阳皱着眉头道。
“行啦,管好你自己的事吧。”陈宝火大大咧咧地说。“这样吧,今天晚上我请你去听戏,轻松轻松。”
最近老是在一块儿鬼混,但每次都是郑青阳掏钱,陈宝火也有点不好意思了。
吃过晚饭,二人消消停停来到“小罗天舞台”,买了两张五排正中的“甲座”,高高兴兴地进场。今天的戏码是大名鼎鼎的“大劈棺”,郑青阳平时不听戏,也不喜欢戏,但早就听说最近上海滩上流行一出热门京戏:“大劈棺”。
没想到,陈宝火倒是个十足的戏迷,时下风头正劲的几位名角,在他嘴里如数家珍般点评过来,居然还不乏真知灼见,比如谁的嗓子像“黑头”,还敢腆着脸唱青衣;谁的后背像水牛一样宽,竟然硬要演花旦……不过,今天这位男旦可是真他娘的花,艺名“小翠红”,都说比女人还要女人,不信就等着开场见识。
好不容易等到锣鼓敲响,大幕拉开,小翠红娉娉婷婷扭将出来,只见身段灵动小巧,表情俏丽艳美,如果不是陈宝火事先打招呼说明这是一个男人,郑青阳就是被打死也不敢相信。随着场上鼓键子的“哒哒”声,小翠红眼中的戏份更足了,翘着兰花指顾盼流离,乘“碎步圆场”满台飞舞的当口,眼眸猛地朝台下一扫,顿时叫好声四起,千把人的戏院像开了锅一样。
陈宝火大声叫着好,但同时也发现了一件令他相当不满意的事:前排座位上坐着两个三四十岁的中年男人,一高一矮,身上都穿着西装,头上戴着礼帽,问题在于,现在在室内看戏,居然也不脱帽——两颗脑袋耸得高高的,把陈宝火的视线挡住了不少。
“他娘的,这两顶帽子肯定是租来的。”陈宝火没好气地跟郑青阳幽了一默。
“大劈棺”的戏文演的是“庄周戏妻”的故事,说庄周专心修道,为了测试独守空闺的妻子田氏是否坚贞,假扮风流倜傥的楚王孙再三诱惑……陈宝火忍住心头的不快,挺着腰杆避开眼前的遮挡,但当台上的田氏任由楚王孙“牵玉手”、“抚酥肩”,剧情快要进入高潮之时,忍不住伸手拍拍前面那位高个子先生的肩膀,指指他头上的帽子,意思让他取下来。谁知那厮翻了个白眼,根本不睬,自顾自扭头看戏。
陈宝火只好忍气吞声,但当小翠红唱到“难掩春心动,难止步前行,羞遮颤手忙搀定”这几句时,终于“奋不顾身”扑进了楚王孙的怀抱——关键一刻,看得不甚真切,陈宝火心头火起,也“奋不顾身”地一把将前面的帽子拍落在地。
前面那高个男人腾地站了起来,瞪着眼挥拳便想打来,陈宝火刚准备躲避,只见那家伙的伙伴已经及时拦住他的胳膊,低声说了句什么,二人重新坐了下来。矮个男人看来还算有教养,马上脱下自己的帽子,并朝陈宝火微微一点头表示歉意。
看完戏,肚子倒有点饿了,郑青阳提议,一块吃点夜宵去。
二人走进马路对面的一家“番菜馆”,一人来了份牛排套餐。上海人吃夜宵的习惯还不是太盛,大部分中式菜馆夜间都不开业,唯有西餐馆独辟蹊径,尤其是开在戏院对面,散场以后的生意很是兴隆。
刚吃掉半块牛排,旁边的一张桌子上突然来了三个人,郑青阳定睛一看,注意力不由得全被吸引了过去。两个男人,一高一矮,就是刚才坐在前面的帽子先生,还有一位,也是男人,穿着紧身的西装,身材矮小、瘦削,长着一张白皙、光滑的脸,看上去五官特别精巧——这张脸,怎么那么面熟呢?
“这不是小翠红吗?”陈宝火一口牛排含在嘴里,惊讶得快要呛到气管里去了。
郑青阳再一细看,果然不假,真是刚才在舞台上“春色满人间”的头牌花旦。奇怪的是,他怎么跟那两个看上去难免有点奇怪的男人呆在一起呢?而且,神色上还流露着一丝不情愿和不耐烦。
“小翠红怎么也来这里?”陈宝火激动地低声问郑青阳。
郑青阳只觉得好笑:你问我,我问谁?来就来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二人继续吃自己的牛排,但竖着耳朵注意听他们三人究竟说些什么话。
这一听,又听出点问题来了,小翠红说的是一口地道的京片子,但嗓音压得极低,听不清到底在说什么,而那一高一矮两个男人,口音南不南、北不北,听上去阴阳怪气,特别难懂。
“我明白了,这两个家伙肯定不是中国人,”陈宝火对郑青阳说,“不是高丽人就是日本人。”
这么一说,倒是有几分靠谱了,马路上的安南人和印度人说话时也是这股味道,最近虹口一带聚居的高丽人和日本人越来越多,晚上没事窜到繁华的法租界来找点乐很正常。但是,再听了一会儿,似乎有点不大对劲,小翠红的脸色铁板,说话的口气也有点像吵架了。陈宝火来了精神,几口吃光盘子里的牛排,爽性支起耳朵“包打听”起来。
突然,小翠红腾地站起身,似乎想拂袖而去,但高个子男人连忙站起来拉住他的胳膊。双方的声音越来越高,并开始拉拉扯扯起来。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小翠红脸色发青,好像气得不轻。
高个子男人似乎也有点动怒,要不是矮个同伴不停地向他轻声劝说着什么,几乎有点想动手的意思。小翠红挣脱拉扯,转身想走,但那高个男人早已一个箭步窜到面前,死死拦住了去路。
“流氓!”小翠红脸涨得通红,高声叫骂道。
高个男人抬手就是一个巴掌。
陈宝火再也看不下去,跳起身来,一把将那男人推开。腰里插着一把勃朗宁,底气就是不一样。郑青阳见状,也忙站起来逼住那个矮个男人。
“不要管闲事!”高个男子还不大买账,一手指定陈宝火的鼻子。
“我不想管,”陈宝火摸出枪往桌子上一拍,“它想管!”
一高一矮两个男人都被镇住了,相互交换了个眼色,态度马上缓和下来。
“误会,误会,”矮个男人站起来笑着说,“我们只不过想跟小翠红先生交个朋友罢了。”
“什么交朋友?天底下竟有你们这样的无耻之徒。”小翠红又气恼又委屈。
“先生先走吧,这里我来料理。”陈宝火对小翠红客气地说。
“谢谢二位先生。”小翠红对陈宝火和郑青阳微微一躬,转身离去。
“来,来,二位先生一起坐坐,”矮个男子满脸堆笑地邀请道,“仆欧,这二位先生的账归我来结,再来一瓶白兰地。”
人家这么客气,陈宝火倒也不好意思一走了之了,再加上刚才的“英雄救美”救得非常顺当,心里也有点得意。看看眼前这两个家伙,衣着体面,出手大方,像是非常有钱的样子,坐下来结交一番,想上去也不是坏事。
“得罪,得罪,”陈宝火顺水推舟坐了下来,“冲撞之处,万望见谅。”
郑青阳也坐了下来,管他娘的是什么鸟人,先捞杯白兰地喝喝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