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提心吊胆之时,前面的店堂里突然传来一串脚步声,顿时把大家吓得脸都变了色。老头也如惊弓之鸟般打了个寒噤,身体微微发起颤来。
林子豪竖起耳朵一听,忙叫大家不要怕,是方老板和紫玉回来了。
方老板和紫玉见了血淋淋的老头吓了一大跳,同时带来消息说:回来的路上,街坊四邻都在纷纷议论,传言隔壁马路的拐角处,刚才发生了一场恶斗,双方先是用砍刀激战,后来还拔了枪,一方寡不敌众当场被打死二人,不知道都是些什么角色——没想到,这场穷凶极恶的街头血案,现在竟与自己家发生了牵连。
“不要担心,我马上就走。”老头满怀歉意。“我姓范,叫范君谊。”
说罢,仔细观察方老板和紫玉脸上的反应,似乎很希望父女俩听说过这一如雷贯耳的名号。
“你现在怎么走?先得把血止住才行。”林子豪道。
“被杀的是我的两个伙计,刚才要不是他们死命挡住,我早就没命了。”范君谊一脸的哀伤。“我是做像牙生意的,今天本想带伙计出来看场髦儿戏,不知怎么回事却被贼人看上了。幸亏伙计身上带着枪,否则我今天难逃此劫了。”
林子豪一点也不相信范君谊只是一个普通的“象牙商人”。首先,贼人劫财多数是在夜晚僻静之处,哪有光天化日之下,选取十六铺这种人烟稠密的地方动手的?再说,正经商人看戏就看戏嘛,身上带什么刀枪?
“真搞不明白,象我这样的本分生意人,平时又没什么仇家,”范君谊哭丧着脸道,“唉,怎么就遇上了这种倒霉事?!”
林子豪也不再问下去,上海滩上的事本来就复杂,真真假假谁搞得清?今天老家伙逃进门来,也不能见死不救,但最好还是早点把他送走,留在这里总是个麻烦。方老板和紫玉也是这个意思,说呆会儿天一黑就送他走,免得夜长梦多。
看看范君谊身上的伤,主要是左手臂上的一处刀伤,约有三四寸长,像一张小孩的嘴那么大张着,虽然用毛巾紧紧捂着,还是在不断冒出血来。更吓人的是,整根小臂平伸的话,看上去竟然不是平直的,而是微微上翘,酷似被折伤的树枝。
林子豪已经判断出来了:杨枝折!
这“杨枝折”虽然不算重伤,骨头折而不断,但要想准确归位的话,还是要点功夫的,要是碰着庸医随便一摁一弯,极有可能伤口错位,那长好以后就一辈子不得平伏了。
林子豪想,这老头也是运气好,碰着了自己。
“紫玉,去把明矾拿来。”林子豪吩咐道。“用榔头敲一小块下来,再砸成粉末。”
紫玉赶紧去厨房拿来一块白生生的明矾,找来榔头细细砸碎后研磨成粉。这块明矾是平时用来净水的,从河里挑来的水又黄又浊,根本无法饮用,但用明矾在水缸四壁上刮擦一下,就能令污物沉淀,起到明显的净化作用。
林子豪走到院子里,借助一张竹梯爬上库房的房顶,在瓦棱间采了几根肉乎乎的“瓦松”,塞入嘴里一阵痛嚼。随后,又用菜刀去墙壁上刮了一些石灰粉,吐出已成糊状的瓦松,将明矾粉末和石灰粉一同调入,一股脑儿地敷到范君谊的伤口上去。
范君谊疼得额头上冒出冷汗来,忍不住想闷哼几声。
“紫玉,快把毛巾塞进他嘴里去。”林子豪命令道。“再去找几块小木条和布带子来。”
紫玉手忙脚乱地将血淋淋的毛巾塞进范君谊的牙间,林子豪不失时机地用左右手握住那条伤臂的两端,大拇指对齐折裂处,用软硬劲同时发力,将那个可怕的弧度慢慢地拗过来。范君谊喉咙口嗷嗷地低吼了几声,眼睛瞪得如铜铃那么大,脑门上青筋直暴。
“好了。”林子豪舒了口气,最后用大拇指轻轻抚摩骨头的接合处,检查是否平整。
“兄弟,想不到你还有这等本事,大恩不言谢,我就不客气了……”范君谊吐出毛巾,一脸的疲惫。
“见死不救,枉为男子汉了,范老板不必客气。”林子豪连忙打断。“你好生歇一歇,养点力气,天一黑我就送你走。”
紫玉找来了几块生炉子用的木柴、一块破布和几段布带,林子豪先用破布裹住小臂,再挑了两块适中的木块一上一下夹住,让紫玉帮忙用布条一圈圈箍扎起来。
一通忙乱,天很快便黑了下来。
“兄弟,麻烦你帮我打电话叫辆汽车来,”范君谊掏出一支钢笔,在林子豪的手掌心上写下一个四位的电话号码,“打这个号码,叫他们马上派车来接我。记住,局号是零六。”
林子豪连忙出门去街对面的烟纸店打公用电话,心里默记着零六这个局号,唯恐匆忙间忘记了。
“大兄弟,刚才那老头运气真好,要是没有你搭救,老小子今天肯定完蛋了。”烟纸店老板是个山东人,平时见了林子豪一直很客气。
“你都看见了?”林子豪问。
“可不是,看着他一路逃过来的。”山东老板压低了些声音,同时歪歪嘴巴示意街角的方向。“大兄弟,你可留点神啊。”
林子豪顺着方向看去,只见墙角边的电线杆上斜靠着一个年轻人,正百无聊赖地抽着烟看报纸,时不时抬头四下张望一下。不用问,肯定是刚才那帮家伙还不死心,留下了监视的眼线。
“反正冤有头债有主,跟我又没多大干系,怕什么?”林子豪大大咧咧地说。
“还是当心点好,就怕人家找不到人,把气全撒在你身上。”山东老板提醒道。
“没事,天马上就全黑了。”林子豪看看天色,把手掌摊给山东老板看。“局号是零六。”
山东老板摇通电话,对接线员报出局号和电话号码,把话筒递给林子豪。
“喂,找谁啊?”接电话的是个年轻女人,声音懒洋洋的。
林子豪一愣,这声音,怎么那样熟悉啊?今天还是平生第一次打电话,没想到这玩意的声音竟然这么清晰,就跟面对面说话一样。但是,这电话里的声音,怎么这般耳熟呢?
“范老板要我打这个电话,叫你们派辆汽车来接他。”林子豪定了定神回答道。
“你是什么人?”女人立即来了精神。
“我是十六铺开腌腊店的,范老板在我店里躲到现在。”林子豪压低了些声音。
“在什么地方?”女人的语气急切起来。“我们马上派车过来。”
“太平街的金丰顺腌腊店,”林子豪答道,“呆会儿我在门口候你们。”
“好。我们马上就到。”女人“咔嗒”一声挂断了电话。
林子豪放下听筒,心里还是嘀咕不已,电话里这年轻女人的声音,怎么这样耳熟呢?
回到店里不到半小时,只听得门口一阵汽车引擎声响,林子豪连忙跑出去迎接。太平街的路面并不宽,平时鲜有汽车进出,现在肯定是范君谊的人接他来了。
出门一看,是一辆深黑色的、车身庞大的轿车,左右踏板上分站着四名年轻人,全是黑衣短褂,一看便是吃江湖饭的,正挨家挨户察看沿街店铺的招牌和店幌。
“这里!”林子豪在门口挥手招呼道。
车子停稳,从里面又跳出来两名黑衣年轻人,手里拎着驳壳枪,警惕地四下张望。
“老板,请带路。”车里最后钻出一名五十来岁、身穿长衫、头戴礼帽的瘦高个男人。
里面的范君谊听到外面的动静和熟悉的嗓音,已经迫不及待地迎了出来。
“伤得怎么样?”瘦高个男人急切地问道。
“废话少说,快走。”范君谊脚步匆匆。
“是,回去再说。”瘦高个男人连忙伸手扶住范君谊的胳膊肘。
快要走出店堂的时候,范君谊突然想起了什么,停住脚步,看看林子豪,有点欲言又止的样子。
“给这位兄弟拿一张你的名片,”范君谊吩咐瘦高个男人。
瘦高个男人连忙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大红的名片,郑重地递给林子豪。
“兄弟,日后但凡有什么为难事,不管大事小事,随时可以来找我。”范君谊严肃地说。“明天,我会派人给你送一笔钱来作酬谢。”
林子豪还来不及推辞,范君谊已经一头钻进车门,其余人纷纷上车,一直没有熄火的汽车一阵吼叫,飞速窜了出去,很快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林子豪呆呆地站在店门口,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看看四周,隔壁的店铺早都打烊,而且现在正是吃晚饭的时间,街面上连个过路人都没有。
再看街角口的那个墙角,刚才靠在电线杆旁的后生也不见了人影。
林子豪舒了口气,回到店里,借着电灯光仔细看那张红色的名片,只见上面印着一排莫名其妙的抬头,既不像商号,更不像店铺,是四段十两个粗壮的黑体字:“仁义山、志士堂、四海水、五岳香”;稍下面一点,则印着“傅连生”三字,看来就是那位瘦高个男人的名字了;再往下看,是一个电话号码,跟自己手掌上写着的号码一模一样;最下面,则是一排小字号的地址:克能海路二十一号。
“克能海路好像在公共租界上。”紫玉凑过来看了几眼。“他们那种人,不用眼睛看,光闻闻味道就知道不是好东西,千万别去找他们啊。”
“我知道,那种地方,请我去都不会去。”林子豪道。“平头百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今天搭救老头,也是没办法的事。”
“我就怕事情没完,”紫玉脸露忧色,“人多眼杂,要是被老头的仇家知道是我们帮的忙,会不会来找麻烦?”
“不会,不会!”林子豪断然否定。“事情一码归一码,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找我们麻烦,一点名堂也没有。”
话虽这么讲,但自己也知道这样的安慰苍白无力,要是白相人都那么讲道理,那就别在上海滩白相了。再说,白相人喜欢白相什么?喜欢的就是寻衅滋事,无风三尺浪,现在有了点门道,还不赶紧“装榫头[ 黑话,硬找事由寻衅。]”?
郑青阳刚刚看清围住自己的一共有几人,鼻梁上已经挨了重重一拳,要不是身后就是墙壁,大概人都要摔倒了。
人,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一共五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