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回到上海后遇上的倒霉事还远远不止大土被劫这一件事。
小桃红失踪了!
“自打那天去码头送行以后就再没回来过,”梁中昌的话令孔南生心惊肉跳,“我第两天就报告了巡捕房,备了个案,可一直没消息,前几天还去查问过呢,说不上三句话就被赶了出来。”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孔南生彻底懵了,这傻乎乎的死丫头,到底去哪了呢?好不容易把她弄到上海,还没过上一天好日子,就莫名其妙给弄丢了,真是亏出了血本。
“不行,我再找巡捕房去。”孔南生说。
“没用,去了也是糊弄你一番,或者根本置之不理,”梁中昌马上予以否决, “上海每天不知道有多少人失踪,你去报案,搞不好反倒先敲你一笔钱。”
梁中昌原来的饭碗已经敲掉,现在换了东家,在一家机器专科学校应职,仍旧当国文教员。
“那怎么办?”孔南生黯然神伤。
“别急,我们帮你一块儿找。”林子豪安慰道。
“是啊,明天我去找宣统皇帝打听打听,看地面上有没有动静。”郑青阳大拍胸脯。“现在,还是先找货要紧。”
是啊,小桃红已经失踪那么多天,急也急不出名堂来,还是动脑筋先找货吧。
再次来到华格臬路,孔南生脚步迟缓,心里始终拿不定主意,到底要不要冒昧叩响杜府的大门。
柏油路两旁的法国梧桐早就开始凋落,残留的枯叶在冷风中瑟瑟发抖,呈现出一丝冬日独有的萧杀气象来。杜公馆门口的地面上,同样堆积着厚厚一层黄叶,踩上去喀嚓作响。孔南生想,这样的景象,与自己落拓的心境倒是非常相似。
向杜月笙求援的想法是郑青阳提出来的,理由是那批大土不管是不是被清帮弟子劫去,只要不出上海地盘,凭杜大耳朵手眼通天的手段,不怕打听不出下落来。林子豪也说,当年杜月笙也是靠组建“小八股党”在码头边抢鸦片发迹的,这套路数早就烂熟于胸,前去求教一番,兴许真有回天之力也未可知。孔南生想,擒贼先擒王,是个好办法,可自己终究只是个小角色,跟杜月笙仅有一面之交,时隔多日,只怕人家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孔南生正站在门外犹豫着要不要摁下门铃,只见门房间里走出一个白发老头,后面跟着一个身材魁梧的后生,径直朝自己走来。
“先生找啥人啊?”老头隔着铁栅大门和气地问道,一口宁波话。
“我找杜先生,”孔南生定了定神答道,“请通报一下,就说戴笠的朋友孔南生求见。”
“请先生稍候。”宁波老头赶紧入内通报。
孔南生想,杜月笙日理万机,哪会记得自己的名字,要是干脆拒见就尴尬了,现在把戴笠的名头抬在前面,多少得给点面子了吧。
不多会儿,宁波老头笑嘻嘻地回来了,一边叫后生打开大铁门,一边连说“请”字在前面带路。
“呵呵,南生兄弟,哪阵风把你吹来了啊?”随着一阵声量不高的笑声,杜月笙瘦削的身影出现在中式二层楼的客厅门口。
孔南生心里一惊,乖乖,杜月笙非但认得自己,居然还记住了名字,这在一般人身上,恐怕也是件难事。看来,人家能成为今日的大亨,绝对不是偶然加侥幸。
“杜先生好。”孔南生鞠了个躬,心里已经感动得一塌糊涂。
“来,来,请进,请进。”杜月笙亲切地搂住孔南生的肩膀。
来到客厅分宾主坐下,杜月笙吩咐女佣上茶并亲手递上烟来。孔南生暗想杜月笙虽然客气,但毕竟是个大忙人,自己也要“拎得清”,不能太浪费人家的时间,所以连忙简单地说明来意,麻烦杜先生在方便的时候让手下耳目顺便打探一下。
杜月笙一口答应,问明了孔南生在梁家的住址,拍胸脯说三天之内,不管是否打听得到,肯定派人去给个回复。听到有人在十六铺附近如此嚣张,而且显见得并非清帮门徒,杜月笙的面色沉重了一些,但随后话锋一转,又眉开眼笑地聊到了戴笠。
杜月笙说,戴笠现在正在广州黄埔军校六期就学,由于才干出众,极得校长蒋介石的器重,日后前途肯定是一片坦荡。听得此话,孔南生自然喜形于色,同时又有点后悔,当日为什么没拉着戴笠来个义结金兰呢?朋友和弟兄,分量当然是不一样的。
回到梁家,把情况仔细一说,大家都一展愁容,慢慢高兴起来,隐约觉得事情可能有了转机。
这几天里,林子豪虽然郁郁寡欢,但终于还是想开了一些,考虑还是脚踏实地先解决生计问题,所以仍旧回到“金丰顺”腌腊店,在作坊里干他的老本行。这次归来,方老板非常欢迎,有意安排林子豪在柜前学些生意经,不用再到库房去干又脏又累的力气活,但林子豪谢绝了方老板的好意,理由是自己反正年轻有力气,现在多吃点苦,学好腌腊全过程的技术,还是值得的,说得方老板连连点头,越发觉得这小伙子“有青头[ 上海俚语,有出息的意思。]”。至于方紫玉,不必说,更是高兴得脸上乐开了花,逼仄的库房内,又开始成天飘荡起她那银铃般的笑声。
相比之下,郑青阳的心态就没法马上调整过来了,要么一阵阵地发呆,要么唠叨着要想办法把那支枪赎回来、把那批强盗找出来。胡金绣的老虫窠最近生意还不错,上次那么一闹,反倒在十六铺叫响了名头、立稳了脚跟,再也没人前来捣乱。看到郑青阳失魂落魄的样子,胡金绣安慰道,这次能平安回来就不错了,要是像王福寿那样把命丢在外面,那才亏大了呢。钱可以慢慢赚,别老想着报仇、报仇,再说了,人家又岂是好惹的。说罢,拿出二十块大洋塞给他,算是这段日子的分红。郑青阳有点不好意思拿,胡金绣说,应该的,这段日子你虽然不在上海,不过,若是没有你当天的挨揍,哪有今日的安稳。
杜月笙那边一直没有消息,到了第三天,郑青阳开始取笑孔南生,说人家杜老板早把这种小事忘到脑后了,当日只是敷衍一下而已,别再指望啦。
孔南生想想也有道理,杜老板家大业大,自己的事还忙不过来,这种区区千两烟土的事情,堪称鸡毛蒜皮,老实说一句,当时肯敷衍你,已经给足面子了。
唉,没办法,这件事恐怕只能这样了结了。
没想到,第三天的晚上,大家刚吃完晚饭,只听得门外一阵汽车引擎声响,正奇怪这狭窄的里咸瓜弄怎么也有汽车开进来,大门被轻轻地敲响了。
孔南生仔细一听,顿时喜上眉梢,这敲门声前三下后四下,表示是三老四少的传人,会不会是杜月笙派人来了?开门一看,只见来客一身长衫,头戴礼帽,自称是杜老板的管家万墨林。孔南生想起来了,两次去杜府,都看到这位万管家总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听候差遣,连忙热情地让坐、敬烟、泡茶。
万管家说,经多方打探,此事肯定不是清帮弟子所为,也未见有这批货流向市面,所以,实在是爱莫能助。但不管怎么说,在法租界内公然抢夺,明显是不把三大亨放在眼里,日后有机会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这次,为安抚小弟兄,特别奉送大洋两千,聊表慰问之意。
说罢,万管家从口袋里摸出一张银票,轻轻压在茶碗底下。孔南生再三推却,万管家反说一定要收下,否则自己没法回去交差。
送走万管家,大家传看了一遍银票,无不感慨万千、唏嘘不已。到底是大人物大手笔,上海滩上尽人皆知“杜月笙会做人”,果然不是一般的“会做”。
但是,孔南生当下便表态,这钱万万不能收。
“为什么?”郑青阳第一个不乐意。“两千块哪,可不是小数。”
“为什么呢?”林子豪也有点纳闷。
“有了这笔钱,我们弟兄可以像模像样地做起一门生意来了。”郑青阳道。
“我当然也知道钱是好东西,”孔南生道,“可你们想过没有,要是收了这笔钱,跟杜先生的交情也就到此为止了。”
“有道理!”一旁的梁中昌插嘴道。
“我知道了,”林子豪也有点明白过来,“你是想放长线钓大鱼。”
“是啊,我们弟兄在上海滩上混,哪能没有靠山呢?”孔南生道。“今天有机会抱住了杜先生的粗腿,但千万不能为了这有限的两千块钱让人看扁。”
“我懂了,”郑青阳笑道,“读过点书就是不一样,呵呵。”
“明天一早我就去杜府。”孔南生道。
第两天,孔南生特意去剃了个头,换身干净衣服,口袋里装着那张银票,再次来到华格臬路。
听完孔南生的一番客套话和冠冕堂皇的理由,杜月笙哈哈一笑,收回那张银票,吩咐女佣拿洋酒来。孔南生发现,杜月笙特别高兴的时候就喜欢请人喝洋酒,上次和戴笠来的那次也是这样。
虽然洋酒喝在嘴里活像咳嗽药水,但孔南生的心里早已乐开了花,这步棋,看来是走对了。
“老弟下一步有些什么打算呢?”杜月笙问道。
“暂时还没有,”孔南生答道,“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实在不行,还去原来那个小烟馆参股。不瞒杜先生说,我自小就跟家父学会了一手熬烟、装烟的绝技,混口饭吃应该没问题。”
“哦,什么绝技啊?”杜月笙来了兴趣。
“熬烟的功夫表面上在于火候,熬老了有焦味,熬嫩了挑不上扦,”孔南生娓娓道来,“实际上,掺料里面的讲究更大,并不是说土越纯越好,关键在于掺什么、掺多少。”
“兄弟方便现在就露一手出来看看吗?”杜月笙两眼放光。
孔南生巴不得有个机会显露手段,连忙拎起茶几上的那瓶白兰地,又顺手去水果盘里挑了一只红苹果,跟着杜月笙来到客厅后面的吸烟室。
“你拿这两样东西干什么?”杜月笙不解地问。
“马上就见分晓。”孔南生笑着卖关子。
吸烟室里陈设豪华、精致,墙角边的红木琴桌上摆满了各式烟枪。孔南生顾不得细看,点亮烟灯,在众多烟枪里挑了一杆头部呈椭圆形的“扁坛”,开始着手熬烟。
孔南生在带有木柄的白铜锅上放入一些上好的纯净南土,又用烟刀去“扁坛”里面挖出一些已经燃烧过的烟灰,与生土混在一起,然后再加入一点苹果泥和白兰地,放到烟灯上去慢慢搅拌、烹烧。渐渐地,烟土翻滚着融化成烟膏,飘散出一股迷人的异香来。杜月笙一眼不眨地看着这变戏法一样的熬烟秘技,既兴奋又好奇,都有点迫不及待了。
“按理来说,还要加很多东西,比方说珍珠、沉香、灵芝之类,”孔南生得意地卖弄道,“今天东西不凑手,下次再献丑吧。”
熬好了膏,下一步就是装烟。孔南生抄起“扁坛”,先往里面塞入一些生土,然后再用钢扦将熟膏挑上斗,让杜月笙对着烟灯抽吸。黑油油的烟泡滋滋地翻滚着,而烟斗内部的生土同时也在发热融化。
“灵格,灵格。”杜月笙边吸边用浦东口音的上海话赞叹不停。
“为什么要用这根扁坛呢?”孔南生自问自答。“这扁坛斗小孔细,生土受热快,所以抽上去劲道更足。”
“杀瘾,杀瘾!”杜月笙依依不舍地放下烟枪。“平时最起码要连抽两三个烟泡才过瘾,今天一个泡就基本打倒了,呵呵,着实厉害。”
“献丑,献丑。”孔南生客套道。
“没想到,兄弟除了会听骰子,竟然还有这手绝招。”杜月笙笑眯眯地感叹道,颇有些相见恨晚的意思。
“哪里,承蒙杜先生看得起,小弟不胜荣幸。”孔南生觉得自己已经把这些“场面上的闲话”操练得比较圆熟了。
“兄弟,我杜某不识高低,有个想法,说出来不知兄弟是否怪罪?”杜月笙越说越客气。
“杜先生说到哪里去了,”孔南生连忙坐直身体,“不知哪里有用得着小弟效力的地方?”
“我是这样想的,”杜月笙喝口浓茶清清嗓子,“你有这两项绝技在身,倘若没机会好好发挥一番,实在是太可惜了,正所谓英雄无用武之地哪。”
“呵呵,也就是上次用来在杜先生的公兴俱乐部小小捣乱了一番。”孔南生笑道。
“哈哈,不打不相识,不打不相识。”杜月笙大笑起来。“我在想,要是兄弟肯屈就的话,是不是肯到公兴去帮帮忙呢?”
“能为杜先生效劳,是我孔南生的福分,”孔南生一愣,但马上反应过来,“杜先生只管吩咐。”
“事情是这样,我先简单给你说一说,”杜月笙恢复了原来那种从容的神态,“你最近不知道听说了没有,公馆马路那里新开了一家名叫‘丰利’的赌场,是一个广东赤佬和租界里的法国人合弄的,后台很硬,我们暂时动不了他。”
“听说是投资二百万大洋搞的,里面的招待很上档次,”孔南生马上想起昨天跟姚老板闲聊时得来的消息,“说句得罪杜先生的话,好像比公兴要更周到一些,除了三白,还有什么大姑娘按摩、土耳其浴等名堂。”
“是啊,这么一来,把我们公兴的生意抢掉了不少,”杜月笙转身拿起一根紫竹白玉嘴的烟枪递给孔南生,“来,兄弟也抽个泡。”
孔南生想,跟杜老板平起平坐一块儿抽烟的,全上海滩怕也找不到几个人吧,一时间兴奋得手脚都有点发软了。
杜月笙拿起白铜锅,用钢扦挑了一块烟膏为孔南生装进斗,填得不松不严,一看便是老手。孔南生对着烟灯抽了一口,幸福得快要晕过去了。
“杜先生有用得着小弟的地方吗?”稍微平静了一下,孔南生问道。
“这不正跟兄弟商量,想请你出山帮忙呢。”杜月笙笑道。
“我懂了,是用我这双耳朵去为那广东赤佬捧场?”孔南生豁然开朗。
“兄弟真是聪明人。”杜月笙亲切地一拍孔南生的肩膀。“另外,你的熬烟功夫也能为公兴竖牌子、招客人,我们公兴内功、外功一起练,我就不信斗不过那个广东赤佬。”
“我明天就去公兴。”孔南生有点跃跃欲试起来。
“具体做法我会让江肇铭安排,放心,你的安全我绝对保证。”杜月笙又哈哈大笑起来,“江肇铭还记得吗?就是上次要砍你和戴笠手脚的宣统皇帝。”
“金丰顺”最近生意忙得出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