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哪里,只是随口一说罢了,不过,上海确实是个好地方啊,”伍云轩笑道,“这里就不同了,成天跟湘、川、滇、桂的军阀开战,不停地结盟、翻脸,再结盟、再翻脸。打来打去,那得浪费多少钱财啊,当局者点金乏术,只有横征暴敛,竭泽而渔,所以搞得西南一隅民不聊生,唉,真让人厌倦哪。”
“其实,全中国哪里不是这付景象啊,”林子豪感叹道,“都想当英雄,其实全是无赖。”
“说得好!”伍云轩一拍桌子。“咱们中国人特别崇拜英雄,所以成天唯恐天下不乱,因为只有乱世才能出英雄嘛。其实啊,英雄跟流氓就是一纸之隔!反正,在我眼里,只要是祸害百姓的,全他娘的是流氓!”
“现在不打仗的地方,大概只有上海这种洋人的地盘了。”郑青阳道。
“呵呵,日后若是走投无路的话,我也躲到上海租界里去。”伍云轩半真半假地说道。
“要是洪兄日后果然有机会去上海,一定要来找我们弟兄啊,”孔南生诚恳地说道,“我们弟兄虽然没有什么大本事,但好歹也是个落脚点。”
“好,日后要是真去了上海,一定前去叨扰。”伍云轩举杯致谢。
“小二,麻烦拿纸笔来一用,”孔南生扭头大叫道,“我先给洪兄留个地址名姓。”
安顺至普定,大概有五十多里路,雇了骡马行的骡车赶去,一天功夫就到。
伍云轩真是够朋友,介绍的一位白团长也是洪门兄弟,虽属行伍中人,却非常讲义气,二话不说,当下就拍下了胸脯。
白团长自然是“胖马”的属下,但跟“肥羊”属下的军官都有交情,现在写下一封私信,让四弟兄过境时去找一名姓汪的营长,可保万无一失。此外,白团长还帮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大忙:汉口的江轮上,他还有一位多年的把兄弟,名叫张虎,如果孔南生一行随船带货回上海,可去找他帮忙照应——当下又另写一封信给那位张虎——孔南生把这两封信放进口袋,只觉得一块石头落了地。
弟兄们商量了一下,拿出两根金条送给两位新朋友,伍云轩坚辞不收,白团长则客气一番收下一根。
今天出发去普定,白团长一大早便打发两名骑着马的枪兵随行保驾,免得途中遭遇棒老二。此地将土匪、强盗一概称之为“棒老二”,语意中七分敬畏、三分调侃。
现在,大家心情轻松了不少,坐在晃晃悠悠的骡车上,观望着沿途的南国风貌,直庆幸仰仗清洪祖师的庇佑,总算逢凶化吉,找到了一条不错的门路。
通往普定的道路是一条狭窄的盐道,最初只是马帮为了运盐而开辟出来的山间小路,平时人迹罕至,但风景异常秀丽。道旁的树木、藤蔓一片浓绿,甚至绿得有些发黑,使人担心那阴森森不见阳光的林木深处,会不会突然闪现出什么危险来。
离普定越近,道旁的鸦片田越多,无论是山坡上还是水田里,到处都见缝插针般种植着摇曳生姿的罂粟。孔南生抽了这么多年的大烟,今天总算看到了大名鼎鼎的罂粟到底是什么模样。
罂粟每年八月下种,到次年的四月收割,生长周期虽然不长,但生就一种“富贵命”,非好水好肥伺候不可,除了人畜粪尿,尤喜桐饼、茶饼等厚肥,所以要下的本钱不小。更麻烦的是罂粟下种的时间,正好与麦子下种的时间冲撞,二者无法兼得。即使四月份收了烟,要补种稻子也嫌晚了些,而且肥料也跟不上,所以只能胡乱种些包谷、黄豆。这么一来,老百姓日常吃用的粮食、油盐、布匹只能靠商队运进来,价格往往高得离谱。但是,不种还不行,官府和土匪都“靠烟吃烟”,想尽法子威逼百姓种这样的蚀本田。
官府玩的是掩耳盗铃的把戏,嘴上喊着禁烟,年年派兵前来查铲烟苗,实际上是按家按户摊派贿款,一亩烟田中,起码要被索去半亩的收成;土匪玩出来的花样就更令人啼笑皆非了,一是收“保种费”,当官府前来查禁时躲在角落里乒乒乓乓放几枪把兵丁吓退,二是抽“懒捐”,如果你不种罂粟,也要按罂粟收成的一半收取提成——老百姓横竖都是死路,实在活不下去,只好也去当土匪,反过头来又去欺负父老乡亲——此地常年活动着十余股土匪,势力最大的人数竟达数千。
还好,下午到达目的地,一路太平。想象中的普定,应该是一处蛮荒之地,没想到,小镇上还颇有几分繁华,街面上茶肆酒楼、钱庄商行一应俱全。
开好栈房,招待二位丘八爷喝了顿小酒,连忙去集市上探看行情。
到底是产地,除了烟土的品质令人满意之外,价格比安顺还要便宜。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最后以每百两九十元成交,一担一千两,正好分装入四只铁皮煤油桶。九百块钱的货款,直接以金条折算,倒找了一些两广毫洋,正好放在身边零用。商行老板看客人身边还有枪兵陪同,不敢怠慢,亲自动手帮着把烟土装入桶中,盖上盖,缝隙用锡细细地焊死,再无进水之虞,并派小伙计一路送至栈房。此外,老板还送给四位弟兄每人一条精炼膏土,以示合作愉快。
这种膏土是从上好的大土中精炼出来的,滤除了所有杂质,介于生熟之间,有个极其雅致的名字叫“禅社”。膏土呈褐色,略泛金光,用油纸卷成拇指般粗细的条状。林子豪和王福寿对这玩意不感兴趣,孔南生和郑青阳正好一人两条。
大家舒了口气,都说一路上担惊受怕,总算苦头没白吃。孔南生给了两名枪兵每人两块毫洋,打发他们回安顺,自己则带着郑青阳去钱庄将所有的金条兑成毫洋,从其中取了五百块去“驻防所”开路单,其他人则留在客栈看守烟土。
五百毫洋装了整整一大箱,两个人都抬不动,只好雇了一两驴车运送。
“驻防所”据称驻扎着一个团的兵力,一路走去,看到的兵丁全都衣衫褴褛,若无领章、帽徽作标识,与土匪相差无几。团部安置在一座破落的祠堂中,值勤的是个瓦刀脸汉子,没戴帽子,大敞着灰蓝色制服的胸襟,正津津有味地抠着自己的脚丫子。
“老总,麻烦开下路单。”孔南生摸出香烟点头哈腰地递上一支。
“多少货啊?”瓦刀脸抬了下眼皮。
“一担货。”孔南生答道。“一千两土,一两不多。”
“多也没用,”瓦刀脸依依不舍地放下脚,“我跟你说,别贪小便宜啊,漏报一两,哨卡上查到按一百倍罚。”
“是,是,不敢,不敢。”孔南生忙陪笑脸。
“军旅税一百块,保商费每两三角,一共四百块,交钱吧。”瓦刀脸抬起刚抠过脚的手指放到鼻子边闻闻,脸上的表情很受用。
一百块军旅税,三百块保商费,都是公事公办的实价,但郑青阳还有点不死心。
“老总,一百块税就不说了,这三百块保商费,能不能照应一点啊?”郑青阳边说边将一包还没开封的香烟塞进瓦刀脸的口袋。
“你说,怎么个照应法啊?”瓦刀脸来了精神,似笑非笑地乜斜着眼,如深闺怨妇看到了中意的情郎。
“我们弟兄孝敬三十个大洋给你老人家喝酒怎么样?”郑青阳压低声音说。
“这样吧,五十!”瓦刀脸坐正身体,口气坚决。“保商费算你二角,给你们派四个兵,够意思了吧?按道理说,你们这么少的货,最多派两个兵。”
算下来,总账还是便宜了五十块,孔南生赶紧答应下来,交上三百五十块钱款。瓦刀脸把公款装进银箱,把私贿藏入抽屉,提着毛笔刷刷地填写路单,一一标明货物斤量、出发地、是否税迄、派兵人数等事项,当然,货物的名称不是烟土,被写成了“药物原料”,最后还敲上一个蓝印章,上书“特货”二字。
“凭路单自己去镇口的营地找李连长派兵。”瓦刀脸最后又敲上一个鲜红的军章。
没想到,路单刚写完,墨迹还没干,就节外生枝了,只听身后一阵脚步声,从门外走来了一个身材彪悍的黑脸军官,歪戴着帽子,同样敞着胸襟。
“肖团长,这么早就回来了?”瓦刀脸站起身,讨好地招呼道。
“他娘的,镇上那个新来的四川婊子,长得跟老变婆[ 贵州方言,女妖怪。]一样,老子没得胃口啰,”肖团长高声大气地嚷道,“还是回来跟弟兄们耍麻将。”
“是啊,还是多赢几个钱,自己买个大姑娘养起来。”瓦刀脸笑道。
“这两个鬼佬儿是来开路单的?”肖团长扫了一眼孔南生和郑青阳。
“是啊,全办好了。”瓦刀脸急切地抓起路单折了两下塞给孔南生。
没想到,这个动作引起了怀疑,肖团长一把抢过路单,打开一看,马上往桌子上一扔。
“二角不行,一律三角。”那厮黑脸一沉。
“这样吧,你们跟肖团长好好商量商量。”瓦刀脸拿起帽子往头上一扣,朝门外溜去。“我还有事。”
孔南生一看这情形,知道刚省下来的那五十块钱保不住了。
“不要哈戳戳[ 贵州方言,傻乎乎。]的站在那儿,”肖团长面色缓和了一些,“不是老子不给面子,主要是上峰知道了不好交待噻。”
“我们弟兄第一次出来跑生意,本钱都是借来的,请肖团长多多照应。”郑青阳还想努力一把。
“天一棒地一锤[ 贵州方言,不着边际之意。]的,老子不吃这套。”肖团长两脚往桌上一搁。
孔南生拉拉郑青阳的衣袖,数出三十大洋,往桌子上一放,心想这一套总吃了吧?同时暗想费了这么大一番口舌,可最终只省下了二十块钱。
“这是打发要饭的?”肖团长斜着眼睛道。
“肖团长多多照应,一回生,二回熟,以后交个朋友,”郑青阳沉不住气了,“我们弟兄跟白团长也是朋友,请肖团长看在白团长的面子上,给个方便。”
“哪个白团长?”肖团长放下了脚。“安顺的白团长?”
“是啊,昨天还在一起喝酒。”郑青阳答道。
“真有交情?”肖团长似乎很有兴趣。
“千真万确,”郑青阳焦急地表白道,“我们身上还有白团长的亲笔信呢。”
“哦,拿来看看。”肖团长面色松弛下来。
孔南生心里有点怪郑青阳嘴快,但又推辞不得,只好不太情愿地掏出那两封信递过去。
“好啊,姓白的好大的胆子,竟敢私通叛军!”肖团长看完那两封信,面色突然一沉,嘴角边挂上了一丝狞笑。
“肖团长误会了,这个……”孔南生心里后悔不迭。
肖团长二话不说,伸手把桌上的三十个毫洋扫到地上,捏着那两封信大步走出门去。
“坏事了!”郑青阳呆呆地看着肖团长离去的背影。“烧香进错了庙门。”
“这家伙跟白团长不是一条路子,也可能原来就有过节,今天碰巧抓住了机会,”孔南生猜测道,“这个把柄漏出去,白团长的麻烦不小。”
“那怎么办?”郑青阳终于完全明白过来。
“麻烦大了。”孔南生跺了下脚。
“还好,路单还在。”郑青阳拿起桌上的路单。
“路单有个屁用!”孔南生没好气地嚷道。“出得了胖马的地盘,过不了肥羊的防线,而且汉口的那条路子也使不上了。”
“完了。”郑青阳叹口气,狠狠地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都怪我刚才多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