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又不是外人,怕什么?”孔南生连忙接过话头。“来,上阁楼去治。”
三人爬上阁楼,小桃红趴上床,稍显扭捏地脱去上衣,露出了一览无余的整个后背。毫无疑问,这是近两年以来,第一次在男人面前脱衣服而感到羞涩——这样的感觉,令小桃红感到了一丝心跳——原来,羞涩的感觉竟然如此美妙。
林子豪活到这把年纪,还是头一次看到女人的裸体,虽然仅仅只是一个后背,但已经足以让人感到心慌意乱了,连忙定了定神,气沉丹田,目不斜视,看准第一节颈椎,手里的梅花针如鸡啄米般开始叩击。不多时,被刺的皮肤开始泛红并微微出血,自大椎穴至长强穴,一片鲜红。
“医书上说,这脊柱属于督脉,总督六阳经,为诸阳之海,”为缓解尴尬,林子豪边刺边解释道,“督脉的两侧,属足太阳膀胱经,有五脏六腑的俞穴,直通各个脏腑,现在用针刺,可以疏通经脉,调整气机,对治疗羊癫大有奇效。”
“老弟真有本事。”孔南生其实一句也没听懂。
“好了,明天再扎耳针和头针,”二十分钟后,林子豪舒了口气笑道,“以后隔天刺一次,倘若再有复发,你们俩把我的招牌砸了。”
林子豪终于找到了一份差事。
真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与其说是他找到了差事,还不如说是差事找到了他。其实,细想起来,“好人有好报”这句老话,虽然很多时候不尽准确,但多少还是有些道理的。
简单点说,林子豪做了一件英雄救美的好事。
那天下午正闲得发慌,又想带着王福寿去庞园看那个荷兰洋人打拳。最近几天,林子豪一直在暗自揣摩,到底有没有办法能打赢那个红头发荷兰人,真要打的话,又该用什么策略。在梁家呆着的日子已经不短了,每天这么无所事事地晃进晃出,真有点没脸见人了。况且孔南生和郑青阳都找到了事做,算是安顿下来了,自己到底怎么办呢?要么去拉榻车,要么冒险去跟荷兰人打一场,再这么干耗下去,真到了身无分文的地步,恐怕连榻车都拉不成了。出了门,王福寿这小子不想去庞园了,知道到了那儿自己也是呆在戏院外面等,于是商量着还是到码头边去瞎看看吧,看看人家的榻车生意好不好。最近外国的邮轮来来往往挺热闹,十六铺一带到处可见金发碧眼的洋人,特别是一些年轻水手,总是喝得醉醺醺的四处游荡。
没想到,还没到码头,刚走进太平弄,就碰上那么两位洋醉鬼。
在一家规模挺大的腌腊咸货店门前,远远地便能看到围着十来个人,似乎正在看着什么热闹,同时隐约传来一两声女人短促的哭叫声。林子豪加块脚步走进人堆,只见两个已经完全喝醉了的洋水手,正在纠缠一个漂亮的中国姑娘。其中一个洋人身材高壮,两眼通红,醉得已经站立不稳,但仍死死地搂着姑娘的肩膀借以保持平衡,同时扭着脖子,作势要去亲吻姑娘的脸——那姑娘一张俊俏的面孔涨得通红,圆睁惊恐的两眼,又气又急又羞地拼命扭头躲避,脸颊上沾着星星点点的泪痕,犹如梨花带雨,煞是惹人怜爱——还有一名洋人个子比较矮小,醉得稍微好一些,正伸开双手拦着一个欲从柜台里冲出来的老者。看样子,那老者像是这家腌腊咸货店的老板,那姑娘定是他女儿无疑。
“各位街坊,洋人这么欺负人,大家帮帮忙好吗?”那老者急得脸色煞白,无奈洋人力气极大,根本挣脱不了。“哪位好心人帮我去叫一下巡捕。”
围观的人开始窃窃私语,看那样子,虽然都很同情,但并不想惹火上身,再说,叫来巡捕又有什么用?如果是中国巡捕和安南巡捕,肯定屁都不敢放;如果是法国巡捕,还不是洋人帮洋人?林子豪虽然心头火起,也颇有些怜香惜玉之心,但一时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
那高个子洋人扭来扭去无法得手,有点丧失耐心了,干脆两手死命地箍住姑娘的身体,开始像揉搓一坨面团那样无耻地上下其手。
林子豪再也看不过了,再不干涉,岂不是枉为男子汉了,连忙大喝一声:“狗!”
这句“狗”是他跟马路上的黄包车夫学来的,开始看到洋人坐上车总说“狗”,以为是骂中国人为狗,很是气愤,后来一打听,才知道那是“走”的意思,没想到,来上海学会的第一句洋话,现在派上了用场。
还别说,那高个子洋人还真听懂了,惊奇地回头一看,两只血红的眼珠瞪得像牛卵子那么大。乘这厮愣神的功夫,那姑娘死命一跺脚,狠狠地踩在他的鞋面上。那厮猝不及防,吃痛“嗷”地大叫,双臂不由自主地松了一些。姑娘趁机一缩脑袋,从洋流氓的腋下逃了出来。
洋厮这下被彻底惹恼了,看看林子豪身量并不彪悍,顿时摇摇晃晃地像头公牛一样叫骂着直冲过来。林子豪站着不动,等他快要近身之际不动声色地一个侧身,距离和时机掌握得十分精准地轻轻避过。倘若那洋厮现在头脑清醒,大概不难看出,眼前这位身手之敏捷远超西班牙斗牛士的中国青年,肯定不是庸常之辈,应该见风使舵才好。可惜这厮早被酒精乱了心性,再看自己的伙伴也冲过来帮忙了,一时胆色更壮,弯腰拾起墙边的一根拖把,挥舞着重新冲来。林子豪仍然站在原地,不避不挡,只待拖把柄劈向面门之际又一个侧身,在避开攻击的同时出右手迅速搭住对方的右手前臂,借势划个圆圈,再看那洋厮,已经“噗通”一声摔倒在地。
周围围观的人轻轻地哄笑一声,既害怕又兴奋,害怕的是待会儿洋人发起疯来不知会闹出什么事来,兴奋的是平时只见洋人欺负中国人,今天总算看到中国人把洋人放翻在地的精彩一幕了。那姑娘逃到柜台的里面,躲在父亲的身后看事态如何发展。
那洋厮爬起身来,扔了手里的拖把,盯着林子豪恶狠狠地看了一眼,举起双臂摆个架势,两只脚一跳一跳地再次逼来。林子豪一看,咦,这不正是西洋拳的架势吗?刚一走神,洋厮一个刺拳已经直奔面门而来,林子豪心里一惊,赶紧一偏脑袋让过,但让得不太彻底,拳锋过处,正好擦在耳梢上,一阵火辣辣的疼。这下林子豪再也忍耐不住了,跳后一步拉开距离,左腿一个旋踢正中那厮的右肋。
“拷煞迭只瘪三!”看热闹的人群里有两个年轻人站出来助威。
“子豪哥,这只洋鬼我来看住。”王福寿捡起地上的拖把叫道。
刚才堵住咸货店老板的矮个洋人刚想凑过来帮忙,却被王福寿拦住了,用拖把一捅一捅地逼住他。见这情形,刚才那两个帮腔的年轻人也站了出来,把那个矮个洋人死死地堵在墙边。高个子还看不出阵势,摆着架势还想伺机进攻。林子豪想,来得正好,这几天一直惦记着那五百大洋的奖金,今天有机会拿这厮练手,实在是天赐良缘,可以亲身体验一下这西洋拳到底厉害在哪里,究竟应该怎么破。
林子豪随意吐个门户,两脚不丁不八,并不急于进攻,而是紧盯着对手的双拳,观察他的出拳路线。拳头接二连三地飞来,速度倒也飞快,林子豪一一避过,心中暗暗喝彩:这西洋拳还是挺厉害的,至少在速度上像毒刺一般,中华拳术与其相比并无明显过人之处。不过,三五招过后,林子豪看出了端倪,那厮摆出的架势总是左臂在前、右臂在后,出击基本上靠左拳像鸡琢米一样突刺,速度虽然很块,但力道并不大,与其说是重在打击,不如说是意在破防,往往是在自己闪避中稍露破绽之时,再突然换用右拳施以重击。
看出了这个规律,林子豪继续小心周旋,看这套路数到底有无软档,能否将其克制。当然,现在要打翻这厮简直是易如反掌,搭牢左臂就能随便拆开他的关节,但是,如果要跟那个荷兰人对阵,限于洋人的规则,这些国术中的精髓根本就无法应用,还得另辟蹊径。
正胡思乱想着,面门上被刺中一拳,虽然脑袋一晕,但并无大碍,看来确实同观察结果一样,这左手拳速度虽快,力度有限——这一瞬间,一个离经叛道的设想突然跃上脑际:如果不是按常规躲避或拦截来拳,来个具有一定危险性的不格不挡,同时迅捷以重拳回击,瞄准要害部位一击必杀,可能是个行之有效的好办法!想到这里,暗中运动劲力到右拳,稍垂左臂故意暴露面门,引诱对手来攻。
洋厮果然上当,抢上一步,左拳火烧火燎般直刺而来。林子豪抵御住强烈的本能反应,依计不格不挡——因为任何格挡动作都会花费时间,哪怕这段时候仅仅只是如同电光火石崩发的一刹那,已经给对手的迅速回防提供了时机——鼻梁上遭受了一击,虽然不是十足的劲力,但也一阵眩晕。林子豪稍微蹲低一些身体,同时出拳猛击对方脐上七寸、剑突下半寸的鸠尾穴。只听“啊”一声叫,洋厮佝偻着身体,全身软瘫,还没搞清怎么中的招,腿一屈跪倒在地。
林子豪心中一阵狂喜,看来,这貌似势不可挡的西洋拳虽然刚烈,但缺少变通,局限太大,若豁出命去跟那荷兰人恶斗一番,获胜的希望看来也不小。
洋厮瘫在地上足足喘息了分把钟,脑子也清醒了过来,看看林子豪和周围的人,不敢再斗,在伙伴的搀扶下灰溜溜地走掉了。围观的人群小小地欢呼起来,纷纷感慨林子豪的身手敏捷,也赞叹王福寿人小胆气壮,今天为中国人“扎足台型”了。
“紫玉,快来谢过这位先生。”咸货店老板忙把女儿叫过来。
那名被唤作紫玉的姑娘羞答答地从柜台后走了出来,朝着林子豪口称“谢谢先生”,嫣然一笑,身体微微一弯鞠了个躬。林子豪忙说“不必不必”,看着那姑娘的一双美目,竟有点发呆,暗想道,天啊,原来天底下竟然还有生得如此美妙的眉眼,真是摄人心魄哪。
“先生贵姓啊?”老板掏出香烟来敬了一支。“来,来,请进店堂稍坐片刻。紫玉,泡茶。”
林子豪本想推辞,但被老板热情地拉进了店堂,又是点烟又是让坐,倒不好意思一走了之了。
这家名唤“金丰顺”的腌腊咸货店占地面积着实不小,前店后坊,专营自产的火腿、风肉、咸肉等腌腊制品,老板姓方,一看就是个好脾气的忠厚之人。林子豪想,那位有着一双美目的姑娘,名字肯定就叫方紫玉了。
店堂里很宽敞,摆着一付供客人歇息的桌椅,方紫玉端上茶来,回到柜台后安静地坐着,不时地偷眼观看林子豪。
“林先生在哪高就啊?”方老板问道。
“我刚来上海没多久,现在还没找到事做呢,”林子豪老老实实地答道,“对了,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唉,别提了,”方老板苦笑道,“我这店里人手不是太多,两个小伙计今天正好又都出门送货去了,没办法,只好叫小女出来帮着照看一下店面,谁想正好路过这两个洋瘪三,闹出这么一大堆事来。还好,也算万幸,遇到林先生出手相救。”
“小事一桩,方老板不必放在心上。”林子豪客气了一句。
“对了,刚才听林先生说,刚来上海还没找到事做,我倒有个想法,不知道合适不合适?”方老板又敬上一根烟。“我这小店生意还马虎,也正好缺人手,要是林先生不嫌弃的话,是不是先来小店屈就一阵?”
“哪里的话,只怕我人太笨,学不会生意。”林子豪听了这话不由得一阵惊喜,刚才还在担心饭碗,这一眨眼的功夫,如此轻易就解决了。
“我这里的活主要是腌制火腿、咸肉什么的,老是要搬进搬出,稍微脏一点、累一点,”方老板看看一旁的王福寿,又道,“这位小阿弟要是闲着,也可以来帮忙,帮着跑跑腿、送送货。”
“好啊,好啊,我跑起来腿脚快着呢!”王福寿欢叫着跳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