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呜——呜——”
随着三声震耳欲聋的汽笛声,“飞渡班”开始减速,船舷下喷发出巨大的涡流来。
汽笛声震得孔南生头皮发麻,如果没记错的话,这应该是出娘肚皮以来听到的最猛烈的声响了。小火轮从沙洲出发,一路上走走停停,等到进入苏州河水域,竟花去整整一夜外加一个上午的时间。
铅灰色的云层低悬在天际,映衬着黄浊的水面,目光所及之处,全被浓重的阴霾笼罩,到处显得了无生气。苏州河两岸的房屋并不高大,反而显得十分破败,孔南生稍稍有点失望,难道,这就是老爹所说的“比东台热闹十倍”的“龙海川子”?
但是,一旦进入黄浦江水域,踏上繁嚣、喧闹的十六铺“大达客运码头”,情景就大不相同了,只见水面上樯桅如林,甚至还停靠着好几艘大得惊人的外国轮船,原本在内河航道里如同庞然大物的“飞渡班”,现在简直就像一只小舢板了。再看陆地上,货物堆积如山,车马川流不息,成群结队的码头工人正像搬家的蚂蚁一样荷着重物往返于车船之间。孔南生看到,好些怪模怪样的“汽车”,屁股后面冒着白烟在到处乱钻——老爹曾经说过,那些四个轮子满地跑的铁皮盒子叫做“汽车”——速度快得吓人,恐怕再好的马也追不上。
“看到没有,汽车!”孔南生觉得有必要向朋友们传授一下新知识。
“真快啊。”小桃红早已两眼发直。“比段家车行的马车快多了。”
“我早就见过了,”郑青阳得意地笑道,“我还坐过火车呢。”
“看,屁股后面真的是在冒汽,”王福寿指点着说,“怪不得叫汽车。”
“这玩意儿,真像江湖上传闻的铁棺材。”林子豪笑道。
大家走下跳板,正式踏上了龙海川子这块年轻的土地,准确点说,是踏上了法租界的土地。
说年轻,是因为这里春秋以前还是汪洋,鲸鱼尚能遨游,直到秦时才逐渐冲积成陆;至于说法租界,那是鸦片战争后上海被迫开埠,老县城北侧被强辟为国中之国——旧派文人称作“夷场”,激进志士斥为“歹土”,神情里不免有些酸溜溜的痛楚。
民国十四年,也就是新派人士所说的公元一九二五年,在这块神奇的“飞地”上发生了一系列必将载入史册的大事,其惊天动地的程度,已经远远超出了孔南生和他的朋友们的见识范围。
这一年,“齐卢之战”[ 直系军阀江苏督军齐燮元,皖系军阀浙江督军卢永祥,为争夺上海的鸦片税收而三度兵刃相见,史称江浙战争或戏称为“鸦片战争”。]分出了胜负,上海被更名为“淞沪市”;南京路老闸捕房门口打响了五卅惨案的第一枪,手无寸铁的游行群众当场死伤无数;中国共产党第四次全国代表大会召开,重点提出工农联盟的纲领;张学良在一场鸡尾酒会上浪漫邂逅尚待字闺中的宋美龄,倾倒之余刚想展开攻势,却发现另一位中国最有权势的男人早已布下了天罗地网;上海总工会成立,全市大罢工并掀起反帝浪潮;黄金荣、杜月笙和张啸林开设三鑫公司,垄断了法租界的鸦片交易;电影公司如雨后春笋般出现,仅上海一地当年就开设了一百余家;刘海粟首倡裸体模特儿引起轩然大波,遭到军阀孙传芳的通缉; 鲁迅如匕首般犀利的文笔招至北洋军阀的忌恨,也迎来了许广平的爱慕;上海工人开始密谋武装起义,八十万之众的人数成为多股政治势力觊觎的目标;拆白党势力日盛,因内讧而发生了一次大规模械斗,参与者达千人之多……
不过,这些事跟眼下刚刚踏上码头的这群土包子关系不大,甚至可以说是完全没有关系,眼下,他们最关心的,是今天晚上应该去哪里落脚。
小桃红的意思是先去找家便宜的旅馆,安顿下来再说。郑青阳认为应该立即去找表哥,因为住旅馆又是一笔开销,而大上海的物价又不像江北小镇那么平易近人。这几天,大家一直在花孔南生的钱,也都有点不好意思,所以都赞同郑青阳的意见。于是抖擞精神,穿过乱哄哄的码头,信步走入一条名叫“悦来街”的弄堂。
“悦来街”大概是十六铺地界上最干净的一条街了,两旁以丝绸店、茶叶店、药材店为主,与“太平弄”的水果行、海鲜行、竹木行,以及“豆市街”的米面杂粮行相比,要清净、整洁许多。
大家跟着郑青阳走,但看看郑青阳的眼神越来越迷惘,东张西望不知所措,知道大事不妙了。
“我说,你到底认不认识路啊?”小桃红忍不住问道。
“好些年了,记不太清了。”郑青阳摸摸脑袋。“不过不用担心,我还记得路名,叫咸瓜街。”
“这就好办了,还是找人问一下吧。”林子豪道。
孔南生走进一家茶叶铺,对柜后的伙计微微一躬,问道:“先生,麻烦你打听个地方。”
“什么地方啊?”那年轻伙计看来人是个土头土脑的乡下人,脸色不免有点倨傲,但听人尊称自己为“先生”,还是有点小小的高兴。
“是咸瓜街。”郑青阳抢着说。
“是里咸瓜街,还是外咸瓜街呢?”小伙计很得意自己增加了问题的难度,斜支着一条腿惬意地颠动起来。
郑青阳傻眼了,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十六铺一带的街巷像蜘蛛网一样纵横交错,每条路上都是商贾云集,即使是上海本地人,也经常会晕头转向。
“你还记得你表兄是在什么学校做事吗?”林子豪问。“要不,咱们干脆找到那家学校去。”
“让我想想,”郑青阳皱着眉头苦思冥想,突然一拍大腿,“想起来了,好像是叫什么杭州……公学。”
“杭州旅沪公学?”小伙计提醒道。
“对,对,对,”郑青阳笑道,“就是这个叫法。”
“在老城厢那儿,公馆马路跟虞洽卿路搭界那一段,自己去找吧。”小伙计骄傲地一笑。“路倒不远,就是拐来拐去挺难走的。”
“再麻烦先生讲得仔细点行不?”孔南生满脸堆笑,摸出口袋里的香烟敬上一支。
“要不这样吧,我帮你叫个小赤佬带路,你们看着给几个小钱。”小伙计点上烟,有点热心起来。“不用多,两三个铜子就行。”
“好,好,谢谢先生。”孔南生一口答应,心想才下码头已经摸不着方向了,就别指望自己能找到什么老城厢了。
“小癞痢,过来。”小伙计探头一声呼。
一个十岁出头的小乞丐应声而至,不知道到底是打哪冒出来的。听到有外快好赚,小家伙立刻精神倍增,但坚持要先收钱再开工,待三个铜板到手,立即兴冲冲地走在前面带路,七转八转地来到了宽敞的大马路上。
从拥堵的街巷来到宽敞的马路,令人猛生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但是,站在人行道上,看着眼前川流不息、排山倒海般的车流和人流,孔南生觉得,如果自己现在马上晕倒在地,似乎也不是一件奇怪的事。他突然想起了老爹,怪不得,老爹一直盘算着要自己来上海,现在看来,要是不来这一趟,那这辈子简直就是白活了。
马路两旁的大楼全都高得惊人,仰面望去,一股巨大的压迫感扑面而来,真让孔南生有点担心,刮大风的日子里到底会不会坍塌。再看路面上,虽然宽阔,但并不畅通,各种各样的车辆混杂在一起抢着道,汽车喇叭猛叫,乱哄哄地吵成一团。除了汽车和载货的卡车,路中央还不时驶过一辆辆又宽又长、顶棚上拖着长辫子的载客车,辫梢上“噼里啪啦”地冒着火花——这一定就是老爹所说的“电车”无疑——再加上大量见缝插针的人力车和马车,甚至还有一些两个轮子的脚踏车,滚在一起更把混乱推到了极致。再仔细一看,原来人力车中又分成好多种,有充气橡胶胎的黄包车、实心木轮的老虎车和使用汽车轮胎改装的榻车,更多的,则是一种高大的后推式独轮车。孔南生想,这肯定是世界上最混乱的道路了——两年后,一位应法租界当局邀请前来考察、治理交通环境的法国专家,也摇着头得出了一模一样的结论。
除了车流,更猛的是人流,说是成千上万,大概并不为过。擦肩而过的人群里,既有头戴瓜皮小帽的小老头,也有烫着大波浪的时髦女郎;既有长袍马褂的遗老遗少,也有西装革履的洋派人士,真是五花八门,眼不胜收。其中,最奇怪的一景是马路中央站着一个干瘦的矮个男子,皮肤棕色,身穿黑色制服,两臂上套着白色的袖套,手里挥舞着一根黑白二色相间的短棍,正吹着哨子在指挥交通——孔南生想,此定为老爹说的“安南阿二”[ 法租界当局招募的越南巡警。]无疑。
大家正在发愣,小癞痢一招手,唤来了一辆独轮车,跟推车的大汉解释了一番路名,又讨论了一下价格,接着示意大家坐上车。
“这里过去还有不少路,你们还是坐车去吧,到地方每人四个铜板。”小癞痢抹了抹鼻涕,三钻两钻便不见了人影。
大家都苦笑起来,没想到一到上海便被一个小瘪三小小地白相了一下。
这种独轮车,孔南生以前在东台也看到过,不过此地唤作“江北车”,其名称的来历到底是因为此车源于江北,还是因为推车的都是江北人,那就不得而知了。木质的实心车轮有半人来高,滚动起来轰隆作响,但由于重心很高,所以即使坐了五位乘客,推起来仍然不显得怎么吃力。推车的汉子夸口说,不要说五个人,若全是女人的话,一次坐八个照样飞奔。孔南生突然想到,这车如此不稳当,若是翻倒的话,八个女人散落一地,这光景倒是着实可观。
到了目的地,五个人总共二十个铜板。看看路旁有一处栽满花草的庭院,掩映着几排红砖楼房,气派的大铁门紧闭着,竖挂着一块白底黑字的木牌,上书“杭州旅沪公学”六个大字。
门房间里坐着个胡子花白的老头,看到一群乡下人在门外不停地张望,赶紧走出来问个究竟。
“你们是找人?”老头很和气地问道。
“是,找我表哥。”郑青阳答道。
“你表哥是谁啊?叫什么名字?”老头又问。
“梁中昌。”郑青阳答道。
“哦,是教国文的梁先生。”老头点点头。“这样吧,学校规定外人不许入内,你们在外面等着,我去把梁先生叫出来。”
老头慢吞吞地走进大院,没过多久,只见一个高个子、白皮肤、戴着一付眼镜的年轻人匆匆走来,脸上露出一种又惊又喜的神情,显然,喜的是亲戚临门,惊的是身后居然还带着这么一票人马。年轻人身上穿着一件竹布长衫,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孔南生想,模样这般齐整的人物,在东台还从没见过呢。
长衫先生长着一张清癯、瘦削的长脸,眼神深邃但透着温和。高鼻,薄唇,显出一种精明强干的气度来。
“表哥!”郑青阳隔着铁门高叫道。
孔南生原来总有些担心,怕城里人势利,怕人家表哥三言两语地敷衍几句就把大家打发走。不过,现在事实证明,这些担心全都是多余的。
梁中昌家的房子位于“里咸瓜街”的底部,是一座二上两下带夹厢的老宅,家中只有一个六十来岁的老父和一名单身房客,地方倒是挺宽敞。不过,屋子里的家具、陈设都很简单,甚至还有点破落,唯一显眼的,是架子上、桌子上、床上,到处都堆放着书籍。看来,这位梁先生大概把平时的薪水都换了书,已经有点人们常说的书呆子迹象了。
房客是位个子不高、身体很瘦、鼻梁上架着一付铜框眼镜的年轻人,看样子约在二十五六岁上下,见来了客人,赶忙走出自己的房间来热情迎接,张罗着去门口老虎灶泡开水。梁中昌介绍说,这位房客姓朱,名惺公,字松庐,在一家化工厂做事,租住在这里已经两年了,平时相处得跟朋友一样。大家听了都有些敬佩,读书人就是不一样,除了姓名还有个“字”,听上去特别体面。
梁中昌把客人安顿下来后,先去了趟隔壁弄堂的木器店,买来五张一模一样的单人床,叫了辆榻车运回家。四张床分放在二间夹厢里,靠墙排开,看上去简直有点像旅店,还有一张床搭在阁楼上,让小桃红一个人睡在上面。木床还没油漆过,散发着松木特有的清香。朱惺公找来茶壶和茶叶,泡了一壶南方人爱喝的花茶,屋子里越发香气四溢。
梁中昌马不停蹄地又跑了趟花纱棉布庄,买来五套被褥,待一一铺就,天色已经微微变暗。
“走,今天我请客为大家接风。”梁中昌大声叫道。“一起喝个痛快去。”
“我请,我请,”朱惺公抢着说,“我昨天刚拿到一笔稿费,大洋在口袋里跳呢,不花出去难受。”
“别,别,理应我请,你的薪水还是多寄点回家吧。”梁中昌抢着说。
“没事,去年我出的那个促销主意,效果非常好,销量翻了好几倍,老板一高兴,给我加了薪,还提拔我做广告科科长呢。”朱惺公笑道。
“就是三星牙膏那事?”梁中昌问。
“三星牙膏?”孔南生插嘴问道。“三星牙膏我们在乡下也用啊,价格挺便宜,才二角钱一支,运气好时,锡管里面能找到一根小玻璃管,里面有张奖劵,要是凑齐福、禄、寿三张,能兑换五个大洋呢。”
“你不知道啊,这响当当的三星牙膏就是他们公司生产的,”梁中昌指指朱惺公,“那个抽奖的主意就是松庐兄想出来的。”
“现在奖金数提得更高啦,”朱惺公笑道,“我建议老板拿出产值的百分之一做奖金,最高的一等奖高达一千大洋呢。”
“我在报纸上也看到了,还有人中了一楼一底的房子呢,”梁中昌道,“不过,你老兄也害了不少人,现在好多人买牙膏不是为了刷牙,一买一大堆,当场就剖开锡管找小玻璃管,跟赌博差不多了。”
“唉,你不知道啊,现在日本人的日化产品攻势强劲,简直是无孔不入,国货要想抵抗,只能有效利用国人的投机取巧心理。”朱惺公苦笑着说道。“不说这些了,走,喝酒去。”
一行人走出门去,就近找了一家本帮菜馆,点了满满一桌子菜和二斤洋河大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