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来到望潮镇的第一夜,为了省几个小钱住在一家破败的小客栈里,当夜便遭到贼偷,除了塞在枕头下的两张枪,转眼之间身无分文。
出门在外不比家中,真是站要站钱、坐要坐钱,一天三顿饭食,哪里离得了一个钱字。没奈何,在镇子里晃荡了半天,郑青阳只得重操“碰瓷”的旧业,将一支二十响押给客栈老板暂作食宿之资,另支了两块大洋做本钱,生意就此开张。
可是,买卖没得手几笔就碰到了林子豪,碰瓷碰到一鼻子灰。
不过,老话说祸兮福所倚,现在大家成了朋友一道闯荡大上海,说不定还是一件难得的大好事呢。
“时间还早,咱们还是找地方喝会儿茶吧。”孔南生提议道。
离约定上船的时间至少还有一个时辰,现在,找一家茶馆喝茶聊天,无疑是打发掉这一段时间的最好去处。
走在大街上,看看路边货摊上的土特产,心里边轻松自在,倒也别有情趣。特别是小桃红,满心欢喜地一路走一路看,还忙里偷闲买了两件头饰,非让孔南生当街帮她戴上脑袋。
但是,走到一家客栈的门口时,孔南生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当即像被火烫着了一样浑身一颤,猛地止住了脚步。
大家定睛一看,只见客栈的大门口一前一后停着两辆没套牲口的空车,车棚上白底黑字的“段”字清晰可辨。
“该死,狗日的也在镇上等船。”孔南生压低声音骂道。
“说不定是算准了你也得从这里过江,特意安扎下来候你。”林子豪分析道。“这个麻烦了,现在进不得、退不得,而且他们又认得出你。”
“赶紧回去吧。”小桃红吓得抓住孔南生的胳膊往回拉。
一行人赶紧掉头往回走,途中见到一家茶馆,连忙闪了进去。
郑青阳大叫着我请客,花八个铜子点了一壶顶谷大方,外加两碟南通地区有名的小吃“白蒲茶干”和“嵌桃麻糕”。
“狗日的,看这架势,非把我找到不可啊。”孔南生心有余悸。
“是仇家?”郑青阳探问道,同时拍拍孔南生的肩膀安慰道,“不用怕,有我在,你放一百个心。”
“你就省省吧,”王福寿嘲笑道。“子豪哥在这里,轮得到你说大话?”
“这小鬼,看不起人是不是?”郑青阳有点恼火。“告诉你,老子身上藏着好东西呢。”
“什么意思?”孔南生眼珠翻了几翻。“难道说,你身上有枪?”
郑青阳得意地一笑,伸手到裤腰里去一掏,摸出了一支驳壳枪。
这支黑铮铮、蓝幽幽,枪管闪着油光,被老百姓称为“二十响大肚匣子”的枪把上镌刻着三个汉字:“德国造”,看来是洋人们专为军阀们特制的。孔南生拿在手里摩挲了半晌,暗想有了这杆枪,不要说现在不用担心追兵,就是日后报仇也应该用得着!
“你打哪弄来的?”小桃红问。
“呵呵,我当兵可不是白当的,”郑青阳接过枪,卖弄着在手指上转圈,“老子连头搭尾巴当了五回丘八,十足的老兵油子啦。”
“让我玩玩,让我玩玩。”王福寿欢叫着要抢枪。
“里面有子弹,小心把你裤裆里的狗蛋崩掉。”郑青阳笑道。
“小气鬼,”王福寿扫兴地咕哝道,“好像有多大本事似的。”
“小鬼,别不服气,我这就给你显显本事怎么样?”郑青阳来了兴致,手里的枪转得飞快。“这样吧,今天高兴,我给大家露一手。看到那只茶壶了吗?大家注意茶壶盖上的把手!”
窗户边的桌子上摆着一只白瓷茶壶,顶端的盖子上那个把手,最多也就比花生米稍微大点。
“什么意思,难道你能一枪打掉那个圆滴粒?”小桃红不相信地问道。
郑青阳不作回答,拔枪在手,一抬腕,“啪”就是一枪,把小桃红吓得跳起来一声尖叫。
再看那只茶壶,依然纹丝不动地摆在老地方,但顶盖上的那一粒把手已经不知去向。
“好枪法,真厉害。”小桃红喝彩道。
“马马虎虎,”郑青阳越发得意,瞄了一眼小桃红,问孔南生道:“这位小妹怎么称呼啊?”
“她的大名叫余红燕。”孔南生答道。
刚说到这里,茶馆门口突然踏入了两个身穿壳壳布的汉子,探着头将座上的茶客一番打量,样子像是被刚才的那声枪响吸引过来的——孔南生心脏猛地收缩,刚想低头回避,但已经来不及了——真叫不是冤家不聚头,两个汉子中的一人,正是那位已经打过照面的、额头上爬着一条肉蚯蚓的麻脸汉。
“坏了,冤家路窄,被认出来了。”孔南生低声对林子豪说。
林子豪迅速跳起身来,目光灼灼地盯着不速之客,小桃红则吓得面色发白,光知道抱住孔南生的胳膊发抖,郑青阳虽然不明就里,但已经看出六七分颜色,一只手悄悄伸进怀去握住枪柄。
“各位不要误会,”麻脸汉子的神色中既有几分惊喜,又有几分客气,甚至可以说是讨好,“千万不要误会。”
“我们走。”孔南生拉着小桃红站起身,对林子豪和郑青阳递个眼色。
“少爷,请留步,”麻脸汉子刚想走上前来,但被林子豪拦住了去路,“请听完我一句话行不行?就一句!”
“少废话!”林子豪用肩膀把那汉子挤开,拉着孔南生便朝门外走。
郑青阳紧随在后,拔枪在手,朝两名汉子笑嘻嘻地晃了晃,意思是“离远点,别跟着”。麻脸汉还想说什么,被郑青阳瞪着眼哗一声拉开保险,吓得缩了回去。
孔南生拖着小桃红一路快步,脑门上和后背上都已冒出汗来。看看身后,还好,那二位无常鬼一样的朋友并没敢跟来。今天幸好有郑青阳的这把枪压阵,否则后果真不堪设想。
“别磨蹭了,咱们还是赶紧上船吧。”孔南生抹了把冷汗。
一干人来到郑青阳落脚的旅店跟蟾酥客会合,随后打点行装,朝码头方向迤逦而行。
今天的天气本来就不错,江面上风不大,浪也静,渡船驶得相当平稳。
这是一艘长达十来丈的双桅平底沙船,前桅挂横帆,主桅挂纵帆,鼓满了风驶向空空荡荡的江面,显得有点突兀和渺茫。船是艘新船,船底用坚硬耐磨的红椿木,船身用细密坚实的柏木,涂着厚厚的桐油,散发出一股刺鼻的怪味来。据船老板说,要不是因为打造这艘船欠下了不少债,根本就不会冒险出航。
孔南生特别害怕那股桐油味,熏得他大气不敢出,脑袋都发涨了。船舱里,除了贩卖蟾衣、蟾酥的六位客商,还有四五个搭客,看样子也是跑单帮的小商人,大概都是在旅店中搭识的。
风不太大,船速很慢,呆坐着实在无聊,孔南生跟旁边的“癞蛤蟆”商人闲聊起来。这帮人中,领头的是个模样挺厚道的中年人,被人唤作老余。
“老兄,你们就一付挑担,干嘛要六个人一起去啊?”孔南生问道。
“担子里是蟾衣,到了上海,一张能卖上四五角,”老余答道,“这两个箩筐里,加起来还不到二百张,值不了多少钱。”
“还不到一百大洋啊?你们去那么多人,盘缠倒要花费不少。”林子豪也有点不解。
“值钱的在这儿呢。”一个圆脸的年轻人得意地拍拍自己脚下一只用藤条编成的箱箧。
老余不满地瞪了那年轻人一眼,行商在外,哪能随便露富?那小伙子自觉失言,连忙闭嘴。不过,这倒激起了孔南生的好奇心,凑近去闻闻,那只藤条箱散发出一股微腥味和淡淡的麻辣味,令人直想打喷嚏。
“老兄,什么宝贝啊,让我见识见识行不?”孔南生央求道。
老余不好意思回绝,只得打开箱盖,露出里面满满一箱棕黑色的饼状物和棕黄色的片状物,刚才的那股气味更加浓重了。
“这玩意儿恐怕比大烟土还要值钱吧?”郑青阳自言自语道。
“那当然了,”林子豪毕竟学过医,“这一斤大概要七八百个大洋呢。”
“乖乖,这么贵啊。”孔南生这才明白,为什么人家要出动这么多的人护送,为什么肯出大价钱包船过江,而且不在乎搭客出不出船钱。
“你想啊,一只癞蛤蟆身上能有多少浆液,”老余笑道。“我们一般是在六七月份,用牛角刮刀一只一只刮下来的,功夫真不少,再把刮下来的浆液摊在陶瓷上晾晒,干结后就成了片酥,如果是放进瓷罐里用火烘干的,就是这团酥了。”
“喝,真比大烟土贵多了。”郑青阳忍不住用手捡起一块团酥。
“当心哪,”老余提醒道,“这东西有剧毒,手摸过了别再碰眼睛、嘴唇,别看这么一小块,足够把咱们全船的人都毒死。”
郑青阳一吓,扔下那块黑乎乎的团酥,赶紧将手在裤子上擦个不停。
“快看!”小桃红冷不丁一声高叫。
顺着小桃红的手指望去,只见身后的江面上,一条双桅船正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虽然距离还远,但仍能依稀看清甲板上站着好几名黑衣汉子——苏北乡间,壳壳布还是个稀罕物,现在冒出来一大堆,会不会是那帮杀坯不依不饶追来了?
完了,孔南生颓唐地坐下,一时间心乱如麻。眼下身处江面,逃都没地方逃,虽然郑青阳手里有一支枪,但人家要是也有枪呢?看来今天要葬身在这江南和江北的当中了。
“没错,是刚才那批人。”林子豪盯着来船看了半天后肯定地说。
“怎么办呢?”小桃红急得团团转。
“怎么办?听天由命呗。”孔南生悲哀地长叹道。
“看,又来一艘!”王福寿惊叫道。
可不是,侧向里突然又像鬼显身一样冒出了一艘三桅快船。
船上的水手开始慌乱起来,纷纷跑到船的一侧,向江面上的那片帆影瞭望、判别,样子似乎特别紧张。
一袋烟的功夫,三桅快船明明白白地闯进了大家的视野。
令人胆战心惊的是,它的行驶方向并非朝南或朝北,而是横向里斜刺,似乎是直冲而来。所有的人都慌张起来,难道,真遇上传说中的江匪了?
孔南生反倒镇静下来,前有强人,后有追兵,你往哪逃、往哪躲?大概只有听天由命了。
二桅船的速度哪比得上三桅船,不多时,那艘宽大的来船已经气势汹汹地并靠过来,高高翘起的船头上站着好几个手持钢刀的汉子。
“落帆!”匪船上的一个黑脸壮汉大声喝道。
船家不敢违抗,只得降落船帆。匪徒伸过挠钩抓牢船帮,使两船并靠,一个接着一个跳了过来。大家这才看清,原来匪徒的人数真不少,约有二十来个,好些人身上还背着汉阳造、挎着盒子炮。
说也奇怪,看到前船被拦截,尾随在后的那条双桅船也识趣地落帆抛锚,远远地看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