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霞,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叫人看了都会有恻隐之心,她看着我说:“阿姨,我不想治了,我死了没啥,可我们家借了那么多的钱,怎么还呢?”
我心里阵阵酸楚,一个孩子到了这个地步,考虑的不是个人的生命安危,而是考虑着家里沉重的债务。俗话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也就是这个理,多么叫人怜爱的女孩啊!
“你不要考虑的那么多,只要你好好的治病,你的亲人都会很高兴的,你是父母的宝贝心肝呀。”
“姨!我的病好不了,我家里穷,为了给我治病,错了亲戚很多钱,我不想再花父母的钱了,他们还不了债怎么办呢。”说到这,她的眼眶里含着泪水,流了下来,可没有能力去擦。
我用纸巾擦去了她的泪花,耐心的安慰她:“别说傻话了,千万别再让你年迈的父亲为你难过了,他们都希望你好好的活下去。”
“我实在不想离开他们,我爱我的爸爸妈妈,还有姐姐。姨呀,我们那里太美了,年年都在我们家乡开桃花会。那时节桃花开了,梨花开了,到处都是花,真好看。姨,如果你能去我家里坐客多好啊,我们家乡的桃儿真鲜真甜。”说到这儿,她的脸上有了久远前的笑容,好像又回到桃花盛开的家乡,沉浸到美好回忆中去了。
“姨一定要去你的家。”在小霞的心里家乡是最美丽的最值得眷恋的地方。她虽然出身在一个穷人的家里,但她有着如花儿一般美好的想往。在花季的妙龄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儿还没有展现她的人生和美丽,就被无情的冰雹摧残了。
我忍不住要流泪就摇着轮椅出门。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隔壁房间里传来阵阵的吵声,惊动所有的病人,几个好事寂寞的人聚在门口,窥视着里面发生的原因。
小杨的音调清晰激昂,整个一个高八度。频率极快,像连发的机关枪,容不得对方插进半句,真是东风压倒西风的形势,吵的整个病房像揭了盖的沸水。
仔细听来,是小杨和那个“自私的女人”发生了争执,她哪里是小杨的对手。我听小杨炫耀她母亲是村里的快嘴,当然小杨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后来小杨竟然把尿倒在那个女人的床上,说这叫以毒功毒,叫那个自私的女人尝试一下被欺侮的滋味,不要欺人太盛了。
我听完真是大笑不止。虽然我不赞成用这样的方式报复,但世上一物降一物,叫她能有自私蛮横但也有人管住她的时候,这也许是主管医生的意图,她现在的处境很被动。
小杨说:“什么样泼妇我没见过,我最有办法对付她这样的人,她把床一个劲往我们这边挤,她的过道那么宽,我还没见过这么自私不讲理的人。今天我也替姨出口恶气,整整她,看她再敢不敢了。”
今天,又来了一个不幸的小伙子,我第一个探望了他。我看着床头牌直呼他的名字。
他面容苍白沮丧听到呼唤,无力的睁开双眼,有气无力的说: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呢?唉!前几天我还骑着摩托车到处兜风,怎么转眼就成了个瘫子,唉!我的心死了,谁也不要劝我了。”
“我不是劝你的,我们都有这个过程。就是到现在,我也无法解释一个舞者那灵活敏捷的双足,怎么会坐在轮椅上?”
也许我们是同病相怜,攀谈起以往都沉浸在美好的回忆之中,一时忘却了苦恼。他浓眉大眼,皮肤白皙,一米八的个头,俊朗帅气。在他的身边一定围扰着众多的女孩,他的人生一定充满了无限的瑕想,是一颗无情的炸弹把这个美丽的梦彻底的粉碎了,那片心灵深处的花园一夜凋零。
残酷的现实不允许我们沉浸在过去,因为美好的过去已成为历史,我们只有朝前看。
中午,所有的难友都集中在大厅,没有歌声,没有笑声,大家都相对无言,默默想着各自的心思,一个高个年龄才三十出头的男病人,跚跚走来,悲哀的喊着,“安娜安娜,你在哪里?你听到没有?你快回来啊。”听人说他踢足球时一个球击在了他的头部,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行走踉踉跄跄,而且弱智。真是悲哀,人到这种地步,唯独忘不了心中的爱人,这是他唯一的精神支柱。
另一个小伙子走过来问我,“姨,你说我的病,一两年能不能好?”
“这个话题我还想问你呢?我也想知道自己什么时能站起来。”这个小伙原先是个保安,名叫李怡,在一次与歹徒博斗中,头部被击伤,成了英勇与歹徒博斗扬善除恶的英雄。看他好好的小伙子智商不足五岁,但他十分幸运,有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对象忠贞不渝的爱着他,为他穿衣,为他带帽,谁也不会相信那个娇小玲珑的美丽姑娘会永久的爱他。但是在数年后的电视中,看到记者的采访,他们过着平淡的幸福的生活,这被人们传为佳话。
话说回来,只有我们这样的瘫痪病人每天都像个犯人囚禁在轮椅之中,简直就是慢性自杀。谁都没有兴致去过问别人的事,好像沉默才能保持着自己的尊严。这里的气氛太窒息太沉重,压迫的每个人都喘不上气来。
“小荣,你在沉思什么问题?不介意我问吧?”
他惨淡的笑着说,“什么也不想,就像天上的云,一片白茫茫。”
对呀!最好的办法就是糊里糊涂着过清醒就是痛苦,这是一剂良药。
“大姐,人说好心有好报,出事的那天我开着大车载着赈灾的物品,按理也是善举但途中遇到车祸,现在什么都完了,成了个废品。以前姑娘们追我,可现在我连最丑的女人也不敢想了。”
要说行善,我在医院护理过多少病人?多少亲戚朋友看病住院,我能帮就帮。老天也喜爱好人啊,所以背运的大都是好人。”
这时,润来了。手里拿着一张报纸,他把报纸递给小荣说:“这上面有一条对你有利的信息,上海某医院对于腰椎损伤致瘫的手术有几条指标,我看你都符合,不妨咨询一下。”
小荣拿着报纸逐字逐句的读着,脸上马上有了希望。
没过几天他与我告别走了,去奔了一条希望的路,赴上海手术。
我衷心的祝愿他有一个新的开端,新的起点。能够重新站起来。他毕竟在腰椎,位置低比我们好治。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的心灵更加孤寂无聊。每天都在周而复始的无聊中打发时光,每天的针灸如翻烧饼似的轮换着扎,疼痛对我而言已经习以为常,神经因子的注射还有一个疗程。
润的咨询已经拓展到全国范围内,托朋友翻报纸。这一天他终于在报纸上看到哈尔滨的截瘫康丸。
他说:“此药目前属国内治疗外伤性截瘫的最佳良药,是老中医在祖传秘方基础上研制而成的中药丸,治疗外伤性截瘫有显著疗效,临床观察有效率达95%,这也算是一条好消息,中药配合针灸注射加上锻炼来一个全方位的综合治疗。”
朋友主动要求带着我的病历以及合磁共振,飞往哈尔滨咨询并带回药丸。
同时润给徐州去信,邀请他在许可的情况下能来兰州看看,我们承包一切费用。如果说他有把握,我将随他转入贵院治疗。
医生来了,我是多么希望他能说一句我的脊髓损伤他有办法,毕竟他治愈了许多的截瘫患者,但最终的回答并不乐观。如果说我的损伤只是试探性的治治又何必兴师动众,还是先服中药以观疗效。
上海的朋友裴春梅寄来新华社徐州晚报上登出的文章,用大网膜移植于脊髓损伤区治疗截瘫病人,并说明大网膜对不完全外伤截瘫有修复脊髓的功效,有效率达89.89%,达世界领先水平。
朋友带回了截瘫丸,看着他冻紫的脸和缺乏睡眠的双眼,让人即歉疚又感动。
到了东北,正遇上一场风雪交加的恶劣天气,十二月气候本来已是寒冷的冬季了,而东北又是中国的严寒地带,对我这个广州人真是吃不消,他搓着脸幽默的说:“看我的脸冻的像熟透的柿子,难看极了”。
他的幽默把我给逗笑了。我说:“非也,非也,你的脸色属健康色。”在现实社会中我们为有这样质朴憨厚不惜一切代价的朋友而欣慰。
老朋友在百忙之中亲自送来药引子绍兴黄酒,对于我的意外有这么多新朋友老朋友的帮助牵挂,还有什么比这份友情更为珍贵的。
我每天早晚要服下一颗难以下咽的大药丸,而且还要黄酒送下,每到这时我就神经反射感到不适。我把大药丸搓成无数粒的小药丸,吞下五粒喝一口黄酒,全然把它视成香脆的花生米和纯香的老窖酒,而我便成嗜酒如命的酒徒。良药苦口利于病,何况这一付药的价格高达二千多元。
我想到了小霞,她永远吃不起这样昂贵的药。而她现在最紧要的问题并不是截瘫,而是危及生命的大褥疮。这样花季的年龄没有等到丘比特之箭却看见了死神的临近。二年后,我按照他父亲留给我的地址写了一封信,询问她的近况,但石沉大海查无音讯,我不敢妄加判断,但我相信如果小霞尚在人间,她谦和卑微的父亲一定会给我个准信,一定是他的亲人不想把女儿洒手人间的坏消息告知我,让我的脑海中还残存着病榻上那个像桃花一样好看的少女。
时光一闪而过,几个月来天天扎针,咽苦汤。病情如旧,不见好转,这一切治疗看上去只能是安慰疗法,我下意识的告诉自己,我的病还在治疗阶段,我和我的家人并没有放弃希望。我的心情象图上的曲线随着病情忽高忽低,要不是针灸住在医院干什么,回家什么都方便。
康复科的半年,润和孩子辛苦的奔波在单位、医院和家三点一线之间,要不是身体底子好,真是要累病了。
想起家的感觉多好啊,一家人围拢在一起有说有笑,聊着奇闻怪事,两年了,我离开温暖如春的家园,就像没有根基的浮萍漂在水面上,我终于按奈不住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含泪说:“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想家!我一天也不想在医院了,这儿就象一个囚笼我会闷死在里面的。”
润深情地望着我,宽慰我说:“我给你买了一架雅马哈电子琴,有了它的陪伴,你的生活就丰富多了”。
第二天,他抱着一架雅马哈高级电子琴来到病房,我高兴的发狂了,轻轻的抚摸着电子琴的板面,什么样的音色都可以任意选择,这是一架专业的电子琴。我迫不急待的弹起了心爱的曲子。
我忘却了眼前痛苦和忧愁,我陶醉在美妙无限的旋律中,优美的音符像快乐的小鸟飞向蓝天,又像一股清凉的溪流流进了苦难人的心间,沉闷中的人儿静听这来自病房的美妙的歌谣。
这优美的曲儿来自那里?很多的病人听着,赞美着。我沉浸在人们仰慕的眼光中,我弹着快乐的曲子,我想改变病房这郁闷沉重的气氛。
这一天朋友们来探视,她喋喋不休的讲述着外面世界的人和事。她描述着兰州的惊人变化。
临别他们鼓励我说:“要勇敢的面对现实和命运抗争,一定不能失去自我,一定不能泄气和自抱自弃,要建立生活的勇气战胜面临的困难,提高信心呀,我们支持你。”
苦难中能得到朋友的支持鼓舞和劝解,也是精神上莫大的欣慰,我并不是孤立的在我的周围有爱人有亲人有朋友,他们都深深的关心着我,深爱着我,我应该知足了。
欢乐是短暂的,痛苦总是大于欢乐,我望着他们走了,不自觉的又陷入到无边的惆怅和迷茫中。我多么想和他们一起走出这间病房,但这是不可能的事了,那双充满着活力的腿永久的动不了。
我又一次的仰天泣问:“神灵啊!请给我指点迷津,否则我愿意离开人间彻底摆脱这些烦恼和痛苦。”
在这烦闷的日子里,心里突然萌发了一个想法,去兰空医院探望病友老马,处在这样的境地,只有找和自己同样处在悲惨世界的同类人。因为只有同病相怜的人才会有共同的渴望共同的语言。此事不能麻烦润。只想凭自己和陪员的能力再次尝试生存能力。
由于在思想上做了充分的准备,就自做主张和陪员出发,这次出行没有惊动任何人竟出乎意料的顺利,两个陪员把我抬进出租车很快抵达目的地。
病友相见,几多兴奋几多憾慨。又有多少委屈和苦衷要诉,自分别后的坎坷磨难要向对方和盘托出,只有我们身处苦难的人能感同身受。我的到来使他很高兴,多么不易的一次会见。正常人认为很简单的一件小事对我们而言则是如此的艰难。
陪伴老马的两个大学生为我们不易的重逢所深深的打动,这是人间美好的相逢。这样圣洁的友情对于我们而言更显出它的珍贵,这是病友间的相互探视,也是一个悲惨世界里的人艰难的探视,
临别,他一再坚持要送我,这一天虽然疲惫心里却很踏实,起码我实现了一个小小的心愿,让我认识了一个道理,不要认为自己的身体残疾了,就失去对生活的美好追求,生活对每一个人都是公平的,只要你用心去体验它,同样可以品尝到生活的滋味,也许比一个正常健全的人更有深一层的刻骨铭心的深刻的体会。独特的生命体验会带给你一种全新的审视生活的态度,你会看见不一样的生活。
第二天,润来了,他看着我严肃的宣布,经过再三的研究,并且征得主任的同意,决定明天出院。
我太高兴了!我太想家了!我想家的温暖,那是我最后的领地和天空,是我全部的精神依托,我就像一只折断了翅膀的鸽子要回到挡风避雨的窝,我像个孩子压抑不住内心的狂喜,呐喊着:“我要回家了!我要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