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我要嫁给你了
佚名/文
得知他太太终于答应离婚时,我的眼泪啪啪往下掉,完全没有战胜的欢欣,也许我根本就不想战胜谁。恍恍惚惚的我在想,不愉快的结束会不会是愉快的开始?他是我同事的丈夫,对他爱得越多,非议就越大。在人群里他偷偷地伸手过来,紧紧地捏一下我的手,随即又松开。我懂,我不曾要求过什么,每次他说委屈了我,我就会长长地叹一口气。我从不敢审视自己,怕遭到自己的唾弃,也害怕听到插足的字眼,我总觉得那两个字刺在脸上,历历在目。
想过很多次要离开他,但我抗拒不了他的呼唤,因为爱他。
其实,这段隐情,藏得很深。他的妻子每日见了我,总是笑眯眯地打招呼,她的笑更令我心痛。因为毫无保障,男人反显得较有诚意。每天中午,他都会打电话过来,我们之间总有说不完的话题。我是那种活在心里头的女孩,从小父母离异,我跟着母亲,母亲再婚之后,我越发懂事了,是那种让人心酸的懂事。
有个从部队转业回来当警察的表哥,年纪刚好比我大一轮,每天骑摩托车接我上学放学,只有对着他,我才一扫少年老成回复本身的天真。表哥被卡车撞死那年,我15岁,姨父姨妈哭得昏天黑地,我一滴泪也流不出,静悄悄地拿走了表哥生前的所有日记和信件。那以后,我就很少说话了,少得让母亲有时怀疑我是不是哑了。
这段往事,我只跟他讲过,讲起来仍泪流满面。他拍着我的背说,别哭,有我呢。他太太终于放弃了他和上中学的女儿,一个人去了加拿大。他说他终于可以给我一个家,我却有很多不适应,一向颠簸,安定下来了,反而不习惯了。
他女儿冷眼看我的表情,令我看到自己的从前,我总想退缩。以前两人无处可去,总似在逃难,他说我们是有伴的无头苍蝇;现在,有家可归,我更感到无处可去,这个家和我从前的家一样不属于我,我是入侵者。以前我们只有彼此,现在关系扩大了,连表面的平静都难以维持。他的家人朋友都不太喜欢我,我亲耳听到他母亲在说,怎么这个女孩子一脸薄命相。而我仍要笑着称她伯母,挽着她的胳膊陪她逛街,好在我从小就习惯了这种卑微。
因为卑微,我愈发孤傲愈发让人无法亲近,我庆幸遇着了他,我以为他懂我。晚餐时他女儿要吃鸡蛋炒西红柿,他不由分说地要我去菜市场买,语气很生硬地问:“你不晓得她没有西红柿炒鸡蛋就吃不下饭吗?”华灯初上,我一个人慢腾腾往菜市场走——只为买几个西红柿。我心里很迷糊,为什么每出戏唱到私订终身后花园,就轮到我去扮演丫头?以前是为了讨好继父,现在是为了讨好“继女”?回头看灯光灿烂的小区,找不到哪一盏灯是为我而亮,我觉得自己就是《聊斋》里面的书生,上山探亲出来之后,回头再望来时路,那地方已经化成一座坟墓,哪有家的影子?我提着西红柿回来时,饭桌上一片狼藉,酒足饭饱的父女俩正兴高采烈地玩着游戏机,他头也没抬,叮嘱了声赶紧吃饭,他的女儿瞟我一眼,流露出狡黠的得意。我的心抽了一下,这是她挑战的第一步,而败下阵来的又是我。
晚上他静悄悄地睡着了,嘴角有很深的笑意,睡态很轻很轻,我仔细凝视着他,不由自主地流泪。黑夜很静很静,楼下的车声仿佛是天上传来的,我迷迷瞪瞪在想,他是属于自己的吗?为什么我总似在别人手上讨爱?躺在他身边,黑暗里我愈发清醒,无论快乐和不快乐,想起来都是一样残忍。我睁着眼,他却睡着了,鼻息轻扬。我忽然觉得可笑,以前我固执地相信爱是心灵的相感相通,现在我才知道,这世界谁也不是谁的,谁也不会懂谁。
如果他突然醒来,什么也不必说,只轻轻地挥手对我说“再见”,多好。我甚至在想,不如趁黑夜,一走了之……但是,明天,我就要嫁给他了……我用所有的力量,来痛击我的心j为什么呢,跟一个如此我看不起的男人接吻?既不爱他,还嘲笑他,又让他来拥抱?
莎菲女士的日记(节选)
丁玲/文
十二月二十四
今天又刮风!天还没亮,就被风刮醒了。伙计又跑进来生火炉。我知道,这是怎样都不能再睡得着了的,我也知道,不起来,便会头昏,睡在被窝里是太爱想到一些奇奇怪怪的事上去。我是每天都在等着,挨着,只想这冬天快点过去;天气一暖和,我的咳嗽总可好些,那时候,要回南便回南,要进学校便进学校,但这冬天可太长了。
吃过午饭,苇弟便来了,我一听到那特有的急遽的皮鞋声从走廊的那端传来时,我的心似乎便从一种窒息中透出一口气来感到舒适。但我却不会表示,所以当苇弟进来时,我只默默的望着他;他以为我又在烦恼,握紧我一双手,“姐姐,姐姐,”那样不断的叫着。我,我自然笑了!我笑的什么呢,我知道!
在那两颗只望到我眼睛下面的跳动的眸子中,我准懂得那收藏在眼睑下面,不愿给人知道的是些什么东西!这有多么久了,你,苇弟,你在爱我!但他捉住过我吗?自然,我是不能负一点责,一个女人应当这样。
苇弟看见我笑了,便很满足。跳过床头去脱大氅,还脱下他那顶大皮帽。
假使他这时再掉过头来望我一下,我想他一定可以从我的眼睛里得些不快活去。为什么他不可以再多懂得我些呢?
一月一号
我不知道那些热闹的人们是怎样的过年,我只在牛奶中加了一个鸡子。
鸡子是昨天苇弟拿来的,一共二十个,昨天煨了七个茶卤蛋,剩下十三个,大约够我两星期吃。若吃午饭时,苇弟会来,则一定有两个罐头的希望。我真希望他来。
因为想到苇弟来,我便上单牌楼去买了四合糖,两包点心,一篓橘子和苹果,预备他来时给他吃。我断定今天只有他才能来。
但午饭吃过了,苇弟却没来。
晚饭还是我一人独吃,我烦恼透了。
夜晚毓芳云霖来了,还引来一个高个儿少年,我想他们才真算幸福;毓芳有云霖爱她,她满意,他也满意。幸福不是在有爱人,是在两人都无更大的欲望,商商量量平平和和地过日子。自然,有人将不屑于这平庸。但那只是另外人的,与我的毓芳无关。
毓芳是好人,因为她有云霖,所以她“愿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属”。她去年曾替玛丽作过一次恋爱婚姻的介绍。她又希望我能同苇弟好,她一来便问苇弟。但她却和云霖及那高个儿把我给苇弟买的东西吃完了。
那高个儿可真漂亮,这是我第一次感觉到男人的美,从来我还没有留心到。只以为一个男人的本行是会说话,会看眼色,会小心就够了。今天我看了这高个儿,才懂得男人是另铸有一种高贵的模型……他,这生人,我将怎样去形容他的美呢?固然,他的颀长的身躯,白嫩的面庞,薄薄的小嘴唇,柔软的头发,都足以闪耀人的眼睛,但他还另外有一种说不出、捉不到的丰仪来煽动你的心。比如,当我请问他的名字时,他会用那种我想不到的不急遽的态度递过那只擎有名片的手来。我抬起头去,呀,我看见那两个鲜红的,嫩腻的,深深凹进的嘴角了。
我能告诉人吗,我是用一种小儿要糖果的心情在望着那惹人的两个小东西。但我知道在这个社会里面是不准许任我去取得我所要的来满足我的冲动、我的欲望,虽然这于人是并没有损害的事。我只得忍耐着,低下头去,默默地念那名片上的字:“凌吉士,新加坡……”
一月四号
事情不知错到什么地方去了。我为什么会想到搬家,并且在糊里糊涂中欺骗了云霖,好像扯谎也是本能一样。假使云霖知道莎菲也会骗他,他不知应如何伤心,莎菲是他们那样爱惜的一个小妹妹。自然我不是安心的,并且我现在在后悔。但我能决定吗,搬呢,还是不搬?
我不能不向我自己说:“你是在想念那高个儿的影子呢!”
一月六号
都奇陉我,听说我搬了家,南城的金英,西城的江周,都来到我这低湿的小屋里。我笑着,有时在床上打滚,她们都说我越小孩气了,我更大笑起来。
我只想告诉她们我想的是什么。下午苇弟也来了。苇弟最不快活我搬家,因为我未曾同他商量,并且离他更远了。他见着云霖时,竞不理他。云霖摸不着他为什么生气,望着他。他更板起脸孔。我好笑,我向自己说“可怜,冤枉他了,一个好人!”
一月十号
这几天我都见着凌吉士了,但我从没同他多说几句话,也绝不先提补英文事。我看见他一天两次往云霖处跑,我发笑,我断定他以前一定不会同云霖如此亲密的。我没有一次邀请他来我那儿玩,虽说他问了几次搬了家如何,我都装出不懂的样儿笑一下便算回答。我把所有的心计都放在这上面,好像同什么东西搏斗一样。
我要那样东西,我还不愿去取得,我务必想方设计让他自己送来。是的,我了解我自己,不过是一个女性十足的女人,女人只把心思放到她要征服的男人们身上。我要占有他,我要他无条件地献上他的心,跪着求我赐给他的吻呢。我简直癫了,反反复复的只想着我所要施行的手段的步骤,我简直癫了!
毓芳云霖看不出我的兴奋,只说我病快好了。我也正不愿他们知道,说我病好,我就装着高兴。
一月十五
几夜,凌吉士都接着接着来,他告人说是在替我补英文。晚上我拿一本《PooPeople》放在他面前,他真个便教起我来。我只好又把书丢开,我说:“以后你不要再向人说在替我补英文吧,我有病,谁也不会相信这事的。”他赶忙便说:“莎菲,我可以等你病好些教你吗?莎菲,只要你喜欢。”
这新朋友似乎是来得如此够人爱,但我却不知怎的,反而懒于注意到这些事。我每夜看到他丝毫得不着高兴地出去,心里总觉得有点歉疚,我只好在他穿大氅的当儿向他说:“原谅我吧,我有病!”他会错了我的意思,以为我同他客气。
“病有什么要紧呢,我是不怕传染的。”后来我仔细一想,也许这话含得有别的意思,我真不敢断定人的所作所为像可以想象出来的那样单纯。
一月十七
我想:也许我是发狂了!假使是真发狂,我倒愿意。我想,能够得到那地步,我总可以不会再感到这人生的麻烦了吧……足足有半年为病而禁了的酒,今天又开始痛饮了。明明看到那吐出来的是比酒还红的血。但我心却像被什么别的东西主宰一样,似乎这酒便可在今晚致死我一样,我不愿再去细想那些纠纠葛葛的事……三月四号
一号又由送我进院的几人把我送转公寓来,房子已打扫得干干净净。因为怕我冷,特生了一个小小的洋炉,我真不知怎样才能表示我的感谢,尤其是苇弟和毓芳。金和周在我这儿住了两夜才走,都充当我的看护,我每日都躺着,舒服得不像住公寓,同在家里也差不了什么了!毓芳决定再陪我住几天,等天气暖和点便替我上西山找房子,我好专去养病。我也真想能离开北京,可恨阳历三月了,还如是之冷!毓芳硬要住在这儿,我也不好十分拒绝,所以前两天为金和周搭的一个小铺又不能撤了。
当毓芳上课去,我一个人留在房里时,我就去翻在一月多中所收到的信,我又很快活,很满足,还有许多人在纪念我呢。我是需要别人纪念的,总觉得能多得点好意就好。父亲是更不必说,又寄了一张像来,只有白头发似乎又多了几根。姐姐们都好,可惜就为小孩们忙得很,不能多替我写信。
信还没有看完,凌吉士又来了。我想站起来,但他却把j屯按住。他握着我的手时,我快活得真想哭了。我说:“你想没想到我又会回转这屋子昵?”
他只瞅着那侧面的小铺,表示不高兴的样子,于是我告诉他从前的那两位客已走了,这是特为毓芳预备的。
他听了便向我说他今晚不愿再来,怕毓芳厌烦他。于是我心里更充满乐意了,便说:“难道你就不怕我厌烦吗?”
他坐在床头便长篇地述说他这一个多月中的生活,怎样和云霖冲突,闹意见:因为他赞成我早些出院,而云霖执著说不能出来。毓芳也附着云霖,他懂得他认识我的时间太短,说话自然不会起影响,所以以后他不管这事了,并且在院中一和云霖碰见,自己便先回来。
我懂得他的意思,但我却装着说:“你还说云霖,不是云霖我还不会出院呢,住在里面舒服多了。’’
于是我又看见他默默地把头掉到一边去,不答我的话。
他算着毓芳快来时,便走了,悄悄告诉我说等明天再来。
果然,不久毓芳便回来了。毓芳不曾问,我也不告她,并且她为我的病,不愿同我多说话,怕我费神,我更乐得借此可以多去想些另外的小闲事。
三月八号
毓芳已搬回去,苇弟又想代替那看护的差事。我知道,如若苇弟来,一定比毓芳还好,夜晚若想茶吃时,总不至于因听到那浓睡中的鼾声而不愿搅扰人便把头缩进被窝算了。但我自然拒绝他这好意,他固执着,我只好说:“你在这里,我有许多不方便,并且病呢,也好了。”
他还要证明问壁的屋子空着,他可以住间壁,我正在无法时,凌吉士来了。我以为他们还不认识,而凌吉士已握着苇弟的手,说是在医院见过两次。
苇弟冷冷地不理他,我笑着向凌吉士说:“这是我的弟弟,小孩子,不懂交际,你常来同他玩吧。”苇弟真的变成了小孩子,丧着脸站起身就走了。
三月九号
我看见安安闲闲坐在我房里的凌吉士,不禁又可怜苇弟。我祝祷世人不要像我一样,忽略了蔑视了那可贵的真诚而把自己陷到那不可拔的渺茫的悲境里,我更愿有那么一个真诚纯洁的女郎去饱领苇弟的爱,并填实苇弟所感得的空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