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骨拼图
王小柔/文
如果一个朋友突然之间一两年没了音讯,这个人肯定是生孩子去了,然后在某一年的某一个时刻,电话打来,莺声燕语地问:“你怎么样了?”在你惊喜地回答她问题的时候,就能听见电话那面传来的婴儿的咿呀学语,或者干脆地大哭起来,电话匆忙挂断。
图图在家一心闷头生孩子那会儿我们就没再见过,主要是她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太满;每天上午下午各要去公园散步两小时,还要给胎儿开英语课、诗词课、故事课、常识课和体育课,并要做一个小时的孕妇体操,再加上睡觉吃饭,哪有工夫跟我闲聊。真正见到她的时候已经是两年半以后,那个刚7个月胖嘟嘟的男孩居然都会说话了。
图图听说我要去看她,一直说生了孩子就像进行了一次失败的人骨拼图,手笨得大概一辈子都还原不过来。说得挺邪乎的。
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我敲开了图图家的大门,她妈妈很热情地把我拉到屋里。我看见一个矮胖子匆忙抱着孩子躲进卧室。“阿姨,您家雇了保姆能省不少心吧。”我喝了一口可乐,心想怎么图图还不在家呢?此时,里屋门帘一挑:“你说谁呢?我告诉你我已经变形了,给孩子换块尿布你就等不及,胖子就一定是保姆?”我瞪着两只小近视眼看着眼前实在失败的人骨拼图。曾经那么动人的一张脸,曾经那么让人不忍盈握的小手,都胖得已经没了形状。她像个奶妈似的边说话边晃动身体,一件宽大的裙子如同布口袋一样装着她的身体。
大概是太久没联络,当了母亲的图图连性格都跟着变了,原本以沉默做主打表情,经常莞尔浅笑的她现在声音高了8度。她换了衣服让我陪她买菜,30分钟内我几乎要再次晕倒。以前图图以素雅简洁的风格颇得异性欢迎,再看今天,全身上下花枝招展,上衣胸口上不仅缀着几个夸张的翠绿珠子,还缠着一根红色飘带,绿格裤子不知道哪个部位一走路就发出哗啦哗啦的狗铃铛声。“妹妹,咱当了母亲能不能低调点儿啊?”图图看了我一眼,又大笑起来:“你懂什么,小孩都喜欢鲜艳的东西,身上弄点儿小零碎抱孩子的时候他就可以自己玩,不会闷啊。”
前卫和母性混合起来的滋味很独特。因为要上班,图图的这身古怪衣服可就不能穿了,但普通的工作服怎么可能徒然装下那暴长出来的三十几斤肥肉?第一天上班,图图对所有人的问寒问暖都报以微笑,她一直提着丹田气不敢说话,因为衣服太瘦了。可局长跟你打招呼你不能不吭声吧,图图刚说句:“孩子挺好的。”领口上的小子母扣像暗器一般被崩飞出去,寒光一闪,好在局长不在射程之内,图图吓了一身汗。
为了催奶,所有的偏方她都使绝了,今天喝牛鼻子汤,明天喝鱼鳞汤,后天又端来了白鸽子汤,什么排骨汤、小米粥等等更不在话下。为了孩子,图图把心一横,给什么都往嗓子眼儿里灌。奶倒是足了,孩子喝不了,于是图图像个奶牛整天靠吸奶器给乳房减压。上班的时候经常胸前一片奶渍,下班的时候则要狂奔回巢当奶妈。图图说起这些时脸上闪着一层母性的光辉,那是一种骄傲。
图图白天在家时会目不转睛地盯着孩子,只要他稍有困意,图图就让大家做好睡觉准备,几乎是孩子刚躺下这~家人也抓紧时间进入休息状态。因为图图的儿子每天夜里3点左右一定要有人陪着玩,他会想尽办法让你把他抱起来,然后用小手指着厨房说:“灯!”你就必须马上去。他会把灯的开关按上几十次,在忽明忽暗里咯咯大笑。别以为这样就可以结束,他还会探着脑袋弓起身子指着阳台说:“走!”图图的老公就要应声下楼,在无人的大街上哈欠连天抱着自己兴奋不已的儿子走到天光微明。
完成一次人骨拼图,也许这是大部分成年人必然的经历,也只有在崭新的生命里我们才能体会自己父母养育我们时的辛苦。生活一直都在继续,就算再失败的人骨拼图也充满了人性的温柔魅力。
这时,我听见楼下女儿的凸U声:“妈妈。我在这里!”他抱着我循声往下看,老天,女儿坐在一辆崭新的小车里向我招手。
是谁把你抱上去的
我在某酒吧里做主管。一个人从外地来厦门,三年了,我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老板对我很器重,我珍惜现在的工作。离婚三年了,工作是最好的疗伤方式,我的心渐渐归于宁静。29岁了,不再清纯,虽然有人曾夜夜送花来恭维说:“29岁是女人最美的年华!”但我的心潮似乎已经干涸,我用唇角微笑谢绝。现在,我不再需要玫瑰,我喜欢枕着菊花人眠。
有天早上,我正在上班,同事进来唤我,说有个男的找我。在向阳的走廊上,我看到了他——前夫——胡子好像好几天没有刮了。他怎么突然来了?
“出了什么事?”我第一句话劈头盖脸地脱口而出,因为我六岁的女儿跟他生活在一起。个性闷得像块石头似的他支吾了老半天,才让我听瞳:他下岗了,女儿的学费涨了。曾经那么傲慢的他怎么沦落成现在这种样子,’我有些心疼。他一定是下了很大决心才来的,他把女儿照片递给我,要我给他一张近照,好带回去给女儿。我进办公室找了老半天,终于从抽屉里翻出一张不久前郊游的照片:我坐在一个高高的石头上,用草帽遮阳……: 当我急匆匆回到走廊时,他正拿着一根烟在嗅着。怎么?抽烟这恶习还没有改变?当时与他离婚,导火线就是从他抽烟开始的。把照片没好气地递给他,他看了一眼,低头问:“是谁把你抱上去的?”他管的倒挺多,但听起来有些亲切,这是他的习惯用语。多少年前,我在故乡上下班都是由他开摩托接送的,由于我个子不高,所以,他每次总是自以为是地先把我抱起来放在后座上,之后才启动摩托车……仿佛是前世今生,我渐渐淡忘了这些镜头,他不经意的提问,让我的心莫名地变得湿润起来。于是,我放缓了口气:“你等等,我进去一下。”我是回室内找打火机的,从男同事那儿借了一个。我再次回到走廊上,天气很热,我来回都跑出汗了。“你还抽烟?”在给他打火机时,我淡淡地问。“哦,不了,只是闻闻过过瘾,你看打火机都没有!”他玩着打火机,火苗在他手中跳跃着,我有些尴尬,便说:“外头很热,进空调房间坐一会儿吧!”
他说不,然后还我打火机。曾经那个要我放弃工作在家相夫教子的豪气万丈的大男人,居然现在连工作都丢了,他来找我,只是想借点钱。他彻底地变了,他终于学会了求人。多少次吵架,他都那么盛气凌人,如今他低头向我借钱,我怎么没有复仇的快感,只有心痛呢?莫非他是用这种方式向我忏悔他输了,他错了?
“你等等!”我再次进了办公室。出来时,我给他唯一的那张龙卡:“要多少自己去取!”他低头接过,转身走了。我呆立在那里,看手里的女儿的照片,照片的背后是她写的一句话:“妈妈,我想念你身上的味道!”我的泪水夺眶而出。在拭泪的时候,他又满头大汗地跑回来:“密码呢?”我喃喃回忆道:
“11.18。”他惊喜地问:“你还记得那日子?”
11月8日,那是我们结婚的日子,我在所有需要密码的地方,全用了这个数字。经他这么一问,我才惊觉原来自己刻骨铭心的还是有关他的种种,包括这串数字。但我还是装着用平淡的口气故意问:“什么日子?”“你忘了?”
他想进一步落实。“你忘了就算了!”他赌气地说。
他像个孩子似的跑了。“回来,跑什么跑,楼梯又不在那边!”他乖乖地折回头,然后把龙卡还给我,我以为伤害了他,便改善一下语调,柔声问:“生气了?”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下子把我抱起来,连转三圈,喘着粗气说:“我们和好吧。我今天来不是借钱,只是想看看你变了没有?”“变老了!”我抢答着,然后挣扎着要下地,我六神无主。突然我又猛然生出上当的感觉,原来这坏家伙是来考察我的,他并没有下岗,也不缺钱花,可是,不知为什么,我就是挣脱不了他强有力的双臂!
“把我放下来,听见了没有!”我再次命令他。“可是,没有地方放啊!”他赖皮地贴着我耳朵说。这时,我听见楼下女儿的叫声:“妈妈。我在这里!”他抱着我循声往下看,老天,女儿坐在一辆崭新的小车里向我招手。“快,抱我下楼,我要我女儿!”我不顾一切地喊着,然后捶打着他,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