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出得皇宫,时间已近三更。柳媚儿与吕安分手之后,示意柳如风先走,自己则向吴奇招手示意,两人一前一后,向吴奇落脚的客栈走来。
一路上两人都是沉默不语,直到进入吴奇房间,吴奇点上灯烛,抬手让柳媚儿坐下,却仍是默默地不发一言。
柳媚儿欲言又止,渐渐地双眼发红,却强忍眼泪,对吴奇说道:“吴郎,妾身看你今日在宫中所幻化的景象,似乎已有脱离红尘之意。只是那其中为何没有我的影子?难道你真的如此绝情,要抛下为妻在这茫茫红尘之中受那无尽的煎熬吗?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就算为妻有万般过错,但我们总是有过相亲相爱的恩爱时光。那些柔情蜜意犹在眼前,你……你难道全都忘了不成!?”
吴奇见柳媚儿真情流露,心里也不禁有些动情,慨然长叹道:“媚儿姐姐,吴奇岂不知你屡次加害,实是因爱生恨之故?姐姐往日对吴奇的款款深情,终吴奇一生,也是刻骨难忘。但远的不说,但就这次你因一己之私而陷整个青红帮数万帮中于不义,更使得数千兄弟身陷囹圄,而且其中已有数百兄弟被杀。姐姐你想,这些人也和你我一样,都有妻室儿女、父母高堂,他们因我而失去亲人,却是无处申诉。我吴奇身为一帮之主,若是仍然与你再作夫妻,日后还有何颜面面对天下人?况且像你这样极端的深情,我吴奇委实是再也不敢领教!日前我在入定之时也曾见过一些异象,想来你我之间必是前世孽缘。姐姐你聪明睿智,慧根极深,吴某看你如今的修为,必然也已经有所领悟。既然如此,你我何不就此了断,以无相之慧剑斩断尘缘,以证前身逍遥世外?又何必苦苦挣扎于这茫茫红尘苦海之中,作此无谓之争,苦苦挣扎?要知道人生苦短,转眼百年,姐姐你又何必如此自苦?……”
柳媚儿终于忍不住流下泪来,猛抬头打断吴奇道:“吴郎,这些道理妾身岂能不懂?但妾身当年将一生之事一旦交付于你,从当年的双十韶华到如今的十余年大好青春都浪费在你的身上,难道你今天只是这样轻飘飘的几句话就把这一切全都抹杀了不成?你自命情种,这样做又情何以堪?况且就算这些都抛下不提,那咱们的襄儿又该如何?当年他年幼之时尚且好说,但如今他已是一个十二岁的少年郎,还有什么事不懂得?难道你想让他恨你一生不成?”
柳媚儿这一提起吴襄,吴奇那本已静如止水的心海顿时泛起片片微澜,脸上不由得露出一丝慈爱柔情。但转瞬间脑海之中又浮现出了方倚云那手抚小腹的憨态、帮中兄弟提及柳媚儿姐弟之时那种刻骨的仇恨、两广莲花村之夜的险象环生、燕双飞夫妇和曹天成的悲壮之死,更有青红帮各地分舵的冷清零落、官府严刑酷法下取得的朱棣案头那一叠告发自己的奏折,这一切瞬间在吴奇脑海中流过,心中刚刚泛起的那一丝柔情登时如被利刃斩断,变得一片冰凉,脸上复又变得一片冷漠,起身踱步道:“媚儿姐姐,这些事再也休提。你可知道这次因你之故,葬送了我多少亲人兄弟?!若是襄儿懂事,日后他自会明白这其中是非曲直。若是他仍然怪我,那也只能说我们没有父子缘分,只好由他去了。不过若是姐姐同意,吴某倒是有意带襄儿回藏龙谷,远离京城这种是非漩涡,做一个清净无为的世外逍遥公子。这样对于姐姐日后的修行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柳媚儿听完吴奇之言,不由得心中一片冰凉。于是也霍地站起身来,一双泪眼直视着吴奇冷笑道:“吴奇,你倒是打得好算盘!这十余年来你抛下我们母子二人和方倚云那小蹄子在藏龙谷逍遥快活,我柳媚儿为了抚养襄儿你们吴家这一点骨血,受了多少苦楚委屈!这许多年来你不在我们身边,便只是我们母子二人相依为命。你如今又想把襄儿带走,难道你真的不想让我活在世上了不成?吴奇,都说我柳媚儿号称毒观音,心肠狠毒,却没料到你竟然比我还毒三分!”
吴奇听了不禁心头微怒,抗声说道:“媚儿姐姐,不管怎么说我总是襄儿的父亲,你总不能因你我之故让我们父子永不相见吧?”
柳媚儿怒极反笑,尖声说道:“父亲!?亏这两个字你能说得出口!十年了,你可曾尽过一天的为父之责?又有什么资格奢谈什么父子亲情?”说到这里突然心中一动,接着说道:“也好!既然你想尽一个做爹爹的责任,我柳媚儿若是坚持不肯,确实也有些于理不合,这样吧,两个月之后,我会带着襄儿远赴峨嵋进香,兼去拜见一位前辈朋友。你若是真想见到襄儿,可在两月之后,到峨嵋山来见我!”
说完推开房门,拂袖而去。
吴奇站在原地呆呆不动,心中五味杂陈,感慨不已。
柳媚儿回到家中,迳直来到吴襄的卧房查看。只见吴襄早已在床上酣酣入睡,一张酷似吴奇的俊脸红扑扑地煞是好看,脸上不时露出甜甜的笑容,似是睡梦之中见到了什么高兴之事。柳媚儿坐在爱子床头,轻轻抚摸着他那露在被外的小手,只觉得时而甜蜜,时而心酸。良久之后,柳媚儿俯身在儿子脸上轻轻一吻,起身吹灭灯烛,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门轻轻掩上,然后转身回房。
这一夜柳媚儿在床上辗转反侧,眼前不时浮现出白天吴奇在大殿上以无上玄功幻化的那一幕,想想那仙境之中两个飘然的身影,禁不住心中痛如刀割,又如何睡得着?柳媚儿在床上起起坐坐,直折腾到天近五鼓方才睡去。
朦胧中柳媚儿忽听窗外夜空中传来一阵凄凉的凤鸣之声,于是起身走出房门,向空中遥望。但见一轮圆月之下,一只五彩的凤凰正在往来翻飞,不时冲着自己大声啼叫。柳媚儿只觉得心中对于这只凤凰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之感,忍不住向它轻轻招手示意。那彩凤见她招手,竟然十分听话地缓缓落下。只见它在空中还感觉不到什么,这一落到身边,柳媚儿这才发觉这只凤凰身形之巨大实是超乎想像。柳媚儿本身便是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但站在这只凤凰身边,竟然只能够到它的腹部,只是它的一双长腿居然已经比柳媚儿还要高上许多。柳媚儿见这凤凰不住地冲着自己鸣叫,心中有些纳闷,于是便开口问道:“神鸟,我柳媚儿只是尘世之中一个凡俗女子而已,你来找我作甚?”
那五彩凤凰又是一声长鸣,绕着柳媚儿转了一圈,突然伸出一只长喙叼住柳媚儿腰间丝带轻轻一甩,把她甩到五彩斑斓的宽阔背脊之上。柳媚儿还未回过神来,那彩凤已经张开双翼,带着一抹五彩的神光,直往空中那轮圆月飞去。
彩凤越飞越高,速度快如闪电,瞬间已经突破云层,直飞天外。柳媚儿端坐在它那宽阔的背脊之上,只觉得柔软舒适,倒像是一张移动的巨型软榻,虽然天上罡风激荡,锋利如刀,但她俯身在彩凤那厚实的羽毛之中,却丝毫不感寒冷痛苦。
转眼间彩凤冲入圆月那清冷的光晕,在一片桂花树丛之中缓缓落下。接着回头对着背上的柳媚儿一声长鸣,不住点头,似是在示意她到了。柳媚儿亲切地在它那伸过来的大头上抚摸一番,这才从它的背脊上纵身跳下。彩凤见她下地,便复又张翼飞起,转瞬消失在桂花林深处。
柳媚儿回过头来,看着眼前在林中蜿蜒而去的弯曲小径,心中猛地省起当初自己在皇宫大内练功之时,也曾梦入此处,这眼前的一草一木,是那么的熟悉而又亲切。此时的柳媚儿便如一个离家太久的游子蓦然回到家中,那种温馨的归属感让她不由得心头微烫,喜极而泣。柳媚儿怀着一种莫名的急切之感沿着小径快步走来,内心潜意识当中似乎是有个极为重要的人在前边等着自己一般。
林木幽深,这条小径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尽头。正行之间,柳媚儿突然发现前边路旁草地上有一只雪白的玉兔正在啃食青草,见到柳媚儿走到近前,却是并不躲避,反而蹦蹦跳跳地迎上前来,迳直跳到她的怀中,一双火红的眼睛灵动异常,看着柳媚儿不住地磨蹭,一双柔软的前爪轻轻地在她的胸前抓挠。柳媚儿被它抓挠得胸口发痒,不由得‘咯咯’笑出声来,满心的凄凉顿时消失不见。柳媚儿见这玉兔活泼可爱,怜爱之心油然而生,于是也不放下,轻柔地将它抱在怀里,一边抚摸,一边继续前行。那玉兔似乎也非常享受柳媚儿的爱抚,闭上双眼不再动弹,显得十分乖巧。
又走了许久之后,前方疏落的桂花林中隐隐现出一角飞檐,柳媚儿加快脚步,转过一座高高的假山,一座斗拱飞檐的巨大宫殿出现在眼前。就在那块‘太阴之宫’的巨大匾额之下,一个风神如玉的道者正在来回踱步,不时向自己走来的方向遥望。台阶之下一蛇一龟蜷曲着硕大无朋的身躯静静地伏在那里,而在台阶中部,则一左一右分别站了两个衣甲鲜明的魁伟将军,一个浑身火红,手里捧了一柄火红色的奇形长剑;另一个则一身黑衣,手里捧了一个造型古朴的水斗。这两人两兽都是静悄悄地不出一声,神色间毕恭毕敬,目不旁视。
柳媚儿一见眼前这位道者,只觉似乎心中突然多了一些东西,仿佛自己便是眼前这座金碧辉煌却又有些冷冷清清的宫殿的主人,而眼前这位眉目之间酷似吴奇的道者,便是自己爱恋千年的心上人。不由得心中一热,柔情顿生。
柳媚儿疾步走上前去,阶前的两只巨兽和两位将军先后向柳媚儿点头为礼,神色恭谨。而柳媚儿也似乎是知道此人的身份一般,不由自主地开口问道:“陛下,今日怎地有暇光临小妹这清寒的月宫?是否有什么要事要告诉小妹?还是许久不见,心里有些……有些……”脸上一红,再也说不出话来。
那道者抬起头来,向着柳媚儿陪笑稽首,神色间却是显得有些尴尬,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恍惚间柳媚儿只觉得眼前之人便是吴奇,似乎正要向自己说出期盼已久的话语,不由得满面娇羞,低头将一张俏脸埋在怀中玉兔那雪白的长毛之中,柔声说道:“陛下,您有话但讲无妨,小妹我……我……全听你的安排就是了!”
不料想此言一出,那道者更是尴尬不已,双手连搓,显得有些不知所措。踟躇半晌之后,那道者蓦地长叹一声,转身向桂花林中走去。柳媚儿不知何故,但看到那人痛苦的神色,却是没来由的觉得十分心疼,当下不由自主地紧跟其后,不住地柔声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