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茗雅室赏菊花圃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东坡居士一阙小词,道尽人生。富贵从来虚幻,平淡才是人生。也只有先生这样經历过大起大落的大才方能写出这样流传千古的劝世之作,才使得后世那些或卓越或平庸的不得志者有了一个聊以且能够继续活着的借口。
大明宣德年间,民殷国富,百姓安居乐业,天下一片歌舞升平的繁华景象。
这是一个边陲小城,算不上繁华也不算闭塞。一条小河从小城中流过,把一个本就不大的小城一分为二。河上架了几座小桥,连接着东西两岸杨柳披拂的顺河街,微风吹过,碧波‘绿树,野花,倒也令人心旷神怡。如一个久处深闺的小家碧玉,虽登不得大雅之堂,却让那些风尘仆仆的远行人油然而生耳目一新尘念顿消的感觉。每逢集日,四里八乡的种田人和小商小贩云集而来,叫买叫卖。嘈杂已极又热闹无比。到了傍晚,人群逐渐散去,只留下一地的垃圾和渐行渐远的嘈杂声飘荡在空气中。等到月上柳梢,这里便又聚满了纳凉消食的居民。在那些偏僻的角落,也难免有几对不守规矩的青年男女躲在柳阴里卿卿我我,对着天上水中的月亮海誓山盟。偶尔有消食的老年人路过瞥见,便会摇头叹息几句‘伤风败俗‘之类,然后快步走开。夜渐深,蛙鸣虫声时断时续,小城渐渐睡去,等待新的一天开始。
在河西岸鳞次栉比的商铺中,有一家小小的茶楼。店面不大,上下两层,一楼是大堂,但每张桌子都用矮矮的围栏隔开,喝茶聊天倒也清静。正面是一个说书唱曲的高台,时常有说书先生口沫横飞或是唱曲的小姑娘咿咿呀呀。二楼是雅座,供那些有身份有地位不屑于和楼下那些粗人共处的有钱人来打发时间用。穿过一楼大堂,说书台后有一道小门。穿过小门,却是一个小花园。秋菊冬梅夏海棠,几个葡萄架覆盖着一条青砖铺就的弯曲的小径,小径尽头却是一丛疏落的青竹,将一间青砖绿瓦的小屋掩映其后。屋门前修了一个小小的莲池,池中几支红莲随风摇曳,池水清澈,几尾红鲤在荷叶间穿梭,时隐时现。打开门,四壁磊落,只在正面挂了一幅草书,‘清风明月夜,伤花垂泪时’。一旁挂了一条九节鞭,一尘不染,显是主人经常擦拭。小屋正中放了一张矮桌,四个蒲团,桌上一壶清茶四个茶杯,一位老人正在桌边盘膝而坐,闭目养神。这位老者正是茶楼的主人。老人平常深居简出,只是偶尔有几个好友前来喝茶聊天,谈古论今,日子过得平平淡淡,倒也写意得很。
话说这天正是集日,茶楼前熙熙攘攘,人声鼎沸,越显得茶楼中清静难得。只是老人一反常态,从一大早就坐在大堂正中的一张茶桌后面闭目养神,一动不动,似乎是等待着什么。伙计知道老人性情古怪,也不敢多问,只是沏了一壶清茶悄悄放在老者面前桌上,便去忙自己的事了。
正午时分,门前来了一对唱曲的母女。母亲四十多岁,干净利落。虽然满面风尘,依然颇具风韵。女儿十二三岁,满脸娇憨之气,俏丽可人。二人进得店门,径直到老者面前坐下,女儿轻轻捧起茶壶,每人倒了一杯茶,三人也不说话,只是不时啜饮一口清茶。奇怪的是老人始终不肯睁开眼睛,中年女人却一直盯着老者的脸庞,脸色阴晴不定,时而娇羞,时而落泪。倒是小姑娘百无聊赖,睁了一双大眼四下张望。直到日影西斜,母亲突然站起,掩面而泣,哽噎道:“十三年未见,难道你就没有一句话要对我说吗?”只见老者身体微颤,却依旧闭口无言。
过了半晌,母亲擦擦眼睛,轻轻说道:“七年恩爱,一朝而灭。十几年了,我无日不思无日不想,却始终想不通当初你为什么抛下我们母女。当年你身怀绝技,自负无敌。就算碰到什么难题,以我二人合手之力,难道也不能解决吗?这么多年了,我母女二人相依为命,流落江湖以卖唱为生,如果不是有一身武功,且有帮会中人暗中扶持,恐怕早已埋骨荒野了。我们母女这样千辛万苦,只不过是想找到你问个究竟,你既然不想说我也不勉强,只不过这几年我教了女儿几首曲子,就唱给你听听吧。”说完轻轻一拉女儿,走上台去。慢慢解下背后的包袱打开,却是一尾七弦琴。只见她手指轻弹,琴音如水银泻地,弥漫而来。琴声甫起,老者已经浑身战抖。
只听那女儿开口唱道:“新月曲如眉,未有团圆意。红豆不堪看,满眼相思泪。终日劈桃穰,人在心儿里。两朵隔墙花,早晚成连理……”曲未终,老者已泪流满面,只见他突然长身而起,高声说道:“我吴奇当年辜负你一片深情,虽有苦衷,但终究是我对不住你,今日天可怜见,让你们母女找来。倚云,既然你能不避生死,我又何惜此身。你们跟我来吧。”说完带头向后门走去。
三人进得后门,那中年女子原本幽怨的神情突然变得激动起来,只见她完全失去了刚进门时那娴雅的神态,沿着青砖小径急步向前,径直走到门前莲池边痴痴站定,手扶青竹,
眼中潸然泪下。那老者缓缓走来,在中年女子身边轻轻站定,口中曼声吟道:“侬为红莲我为鲤,朝暮相依意迟迟。我为青竹侬为风,竹影婆娑意难离。郎有情,妾有意,生生世世难相弃……”那中年女子听在耳中,似是悲苦难抑,双手掩面,放声痛哭。
那小姑娘急步上前扶住母亲,对老者怒目而视。老者似是有难言之隐,亦是面有戚戚之色,欲言又止。只是负手而立,并无一言劝慰。待那中年女子哭声稍歇,这才抬手示意,当先走向小屋,推门而入。
小姑娘搀扶母亲走到门口,中年女子却并不进门,只站在门口向里边扶门而望,目光不停地扫过房中那一桌,一榻,最后把目光定在墙上那条鞭和那幅字上,口中呢喃不已。然后缓步走到跟前,把鞭轻轻摘下,纤手在鞭柄所刻黑龙上轻轻抚摸,目光迷离,如醉如痴。如此半晌,又在腰间解下一条,样子极是相似,只不过看上去稍轻,且手柄所刻是一只火红的凤凰。中年女子双手轻抖,双鞭轻轻缠绕在一起,叮叮作响。恰似两条缠绵的银蛇。此时房中三人,都象痴了一般。三人六目,只是盯着那两条钢鞭痴看。
过了良久,只听那老者长吁一口气道:“龙凤双鞭,今日重逢,可惜物是人非。”说话间颈中解下一条红绳,上边却系了一只小小的银镯。老者拉起小姑娘的手问道:“你是叫莲儿吧?可认得这个镯子么?”
小姑娘拿着银镯仔细看了一会,说:“我小时候也有这样一只镯子,可是有一次我生病,娘就拿去换药了。可是我生病的地方离这里很远,它怎么会跑到你这里来了呢?”
老者轻叹道:“这镯子本是一对,当年我离家时你尚在襁褓之中。我明知此一去凶多吉少,又不忍告诉你母亲,所以便偷偷拿了你一只手镯带上,想留个念想。谁知我死倒没死,却弄得有家难回,困在这小城镇一住就是十几年。”说着转身对中年女子躬身长揖:“我吴奇当年自负武功,眼高于顶,以至于率性而为,酿成今日苦果。虽有万般无奈,但我误你青春,确实罪有应得。今日你母女能寻到此地,也是天意。我当年身中奇毒,被人困于此地,自问今生再无缘相见,终日相思,为情所苦。以至中年之身,却垂垂老矣。只是我真没想到你还认得出我。倚云,三月之后,仇家必来,而我十几年来为毒所困,功力不进反退。到时必死无疑。你们母女若不走,定遭池鱼之殃。这几年我已将所学‘折梅手’和‘连云鞭’以及‘燕双飞’心法整理成册,呆会你们带上,连夜走吧。我还有几个心腹弟兄会保护你们。”说到这里,老者走到桌前,拿起其中一个蒲团,揭开下面的青砖,从中拿出一个油布缠裹的小包递给妇人。
只见那妇人伸手接过,拿在手中轻抚几下,却又回头原样放好,款款走到老者身边凄然一笑,轻声说道:“痴郎,想当年龙凤双鞭叱咤江湖,怕过谁来,我方倚云如果怕死,又何必苦苦寻你。更何况能把你困守此地又使你中毒难解的,只有一个人能够做到,那就是毒观音柳媚儿。当年她因妒生恨,屡次暗中害你,你却茫然不知。我也曾几次提醒,你却总是不听。如今我找不到你便罢了,既然找到,你以为我还会走吗?”说完转身拉过小姑娘,指着老者道:“莲儿,这就是你爹吴奇,从此以后我们一家再不分开了。我们生在一起生,死在一起死。莲儿,你怕不怕?”
小姑娘抬头看看老者,怯生生的说:“娘说爹爹是个大英雄,虽然他老了,但是我相信娘的话,只要有爹和娘在,莲儿就什么都不怕。”那老者长叹一声:“倚云,你这又何苦呢?也罢,天也不早了,你们母女赶路辛苦,就早些吃饭休息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我先去让伙计安排一下。”说完转身欲走。
却见那方倚云上前一步拉住,俏脸似笑非笑道:“痴郎,还要骗我吗?须知今时不同往日,从现在起,我再也不会离你半步。”
吴奇禁不住苦笑,回头将方倚云轻轻揽入怀抱,凄然道:“倚云,我知道你冰雪聪明,再也难瞒过你。好吧,那就让咱们一家在这小院里弹琴赏菊,静享天伦。等那毒观音来时,咱们再放手一博,就算不敌,大不了同归于尽。”说罢挺一挺腰身,牵起妻女的手,向前院走去。
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吴奇就走到前面茶厅中坐下,吩咐伙计道:“小乙,今日先不忙开门,你先去将郭爷、解爷、佟爷请来,就说我有要事相商。去吧。”伙计答应一声出门而去。
时间不长,脚步声响,门开处,三个中年男子走了进来。那吴奇并不起身,只抬手示意三人坐下。然后吩咐伙计:“小乙,沏好茶你到门外看着,不要让外人进来。”小乙答应着出去了。
吴奇端起茶杯轻抿一口,目光在三人上逐一扫过,沉吟半晌,开口说道:“三位贤弟在此伴我多年,时时暗中相助,若非如此,恐怕我也难得安静渡日。大哥在此先谢过了。”
三人中一满脸虬髯的黑面汉子猛然站起:“大哥说的这是啥话,咱们兄弟历来同生死共患难,只要俺解庆有一口气在,别人就别想伤大哥一根寒毛。这有啥好谢的,大哥这不是和兄弟们外道了吗?”
这时坐在下首那位瘦长汉子开口说道:“三哥,你总那么性急干什么?先听大哥把话说完不行吗?”
就见吴奇摆摆双手,示意二人坐下,目光转向一直没说话的矮胖男子:“子鱼,咱们兄弟中就数你深沉多智。我今天请你们来,想必你也猜得到是为什么。你怎么不说话?”
那矮胖男子慢悠悠地站起,笑道:“是不是大嫂不肯走?”
吴奇点头苦笑。
矮胖男子负手踱步,神态优雅:“兄弟们探知大嫂寻来时,早就料到这个结果。大嫂性情刚烈,对大哥又用情极深。当初找你不到,且不知事情原委,也就罢休,如今却又不同,她现在岂能轻易离开你呢?大哥今日请我们过来,无非是知道柳媚儿眼线广布,知道大嫂在此以后变本加厉,怕我们兄弟三个有危险而已。其实刚才大庆子已经说得很清楚,我佟子鱼也绝非贪生怕死之人,绝不会舍大哥而去。只是侄女莲儿,却须商量一个万全之策,待咱们兄弟归天之后,也是大哥一点苗裔。大哥以为如何?”
吴奇叹息道:“事到如今也只好如此。我看你好象已经成竹在胸,不要卖关子,说来听听吧。”
佟子鱼对吴奇把手一拱:“事关重大,就请大哥把大嫂请出来吧。”
突听后门有人说道:“不必相请,我自会来。”门开,方倚云左手牵着女儿,款款走了进来。三人慌忙站起见礼。方倚云眼圈微红,对着三人深施一礼:“三位叔叔义气深重,我方倚云谢过了。”说着从身后拉过女儿:“快替爹爹谢过叔叔多年护佑之恩。”三人急忙扶起,分别坐下。这时吴奇把手一摆:“子鱼,倚云既已来了,就说说你的想法吧。”
佟子鱼不慌不忙,竖起一个手指道:“这件事只有一个人办得到,那就是四弟天霸。他们郭家在云南势力极大,四弟本人又极稳重,若能带着莲儿寻机逃回云南,当可保莲儿无虞。只不过此事太过艰险,只怕四弟独力难支。再说莲儿年幼,嫂子又是否舍得呢?”
方倚云尚未开口,却见那瘦长汉子推桌而起,大怒道:“二哥这话是甚意思?难道你们都在这里拼命,却让我带着小侄女逃命不成?我郭天霸亡命江湖几十载,也算得一号人物。这种没义气没骨气的事我做不出来,丢不起那个人!要去你去,反正我不去。”
佟子鱼也不生气,轻声说道:“江湖儿女轻生死,重然诺。然而事有轻重缓急,有时却是赴死易,偷生难。大哥年近半百,奔波半生,只此一点骨血。若有闪失,你我兄弟纵然偷生世上,又情何以堪?再说自古托孤之重,重于泰山,若非四弟机警沉稳,别人也难以当此大任。况且带一幼女,千里逃亡,亦非易事,兄弟且莫把此事看得轻了。我想此事只能这样:我和大哥大嫂他们在此拖住敌人,四弟带侄女乘机逃出,只要能逃回你云南老家,以你在云南的势力,应当不会再有太大的危险。大哥大嫂以为如何?”
郭天霸还要再争,却被吴奇抬手止住:“我看此事可行,只是苦了四弟了。倚云你看如何?”
方倚云把女儿紧紧搂在怀里,只是点头。
吴奇回头对佟子鱼道:“子鱼,此事你和两位兄弟自去安排,趁这几天无事,我还有些事情要对莲儿交代。你们去吧!”三人拱手而去。
吴奇怔立半晌,对母女二人道:“你们跟我来。”说完打开后门,走到花园中一石桌旁坐下。对跟来的母女二人道:“既然咱们相聚之日不多,倚云,我想也该把咱们生平之事告诉女儿,好让女儿知道自己的父母是什么样的人,但愿女儿以后不要犯咱们同样的错误。你说呢?”声音温柔已极。
方倚云盯着女儿秀气的脸庞,珠泪滚滚,轻轻点头。
只见吴奇长吁一声,几十年江湖生涯在脑海中缓缓流过。这一位曾经叱咤风云的江湖豪杰,此时此刻却是一位慈祥的父亲,以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情,向自己的女儿讲起了自己惊心动魄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