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浪漫主义诗人吉伯林说:千人中之一人,苏罗门说,会支撑我们胜于兄弟。这样的人,我们去寻访罢,即使20年也不算得苦。如果能找到他,你可远涉重洋不用胆怯。因为千人中之一人,会跳下水来救你,会和你一同淹死,如果他救不起你,会和你一同退到绞台旁边也还要往前的人。
远涉重洋来到中国参加反法西斯战争的美国飞行员约翰,在飞机失事遇险后,遇到了吉伯林所说的“千人中之一人”。不过,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一群朴实的人,一群正义的人,一群无私无畏的人,即一群退到绞台旁也还要往前的人。
1944年7月末的一天,被日军占领的安庆市北郊机场上空,有几块低飞的乌云,半明半暗地遮住机场长长的跑道。机场左侧的大龙山下,隐蔽着一排高射机枪,一支支森森的枪管,逼视着高空。
安庆地处长江下游,三面环山,一面临水,上控洞庭、鄱阳,下扼南京、京口(镇江),中流天堑,形势险要。1938年6月中旬,日舰40余艘,在空军掩护下,分水陆两路,攻陷安庆后,日军即在安庆屯舰艇,占机场,使安庆成为进犯皖鄂赣的一个大据点。机场驻进第三飞行团轻轰战队,对三省边界地区城乡和交通要道实施狂轰滥炸。日军轰炸到哪里,那里就墙倒屋塌,尸肉横飞,安徽人民把那时的安庆称为“血口”。
血债要用血来偿。
抗日军民把枪口对准了这个“血口”。新四军第七师的沿江支队数次袭击安庆机场,炸毁机场的油料库,使飞机的补给枯竭,许多架飞机无法起飞。
在抗日游击队袭击安庆机场的同时,派来中国助战的美国航空队,也出动飞机,对安庆机场进行轰炸。
7月31日下午2时许,一架银白色的战斗机,从乌云里冲出,向安庆机场俯冲过去。这架飞机,是美国航空队P-51型战斗机,机上携带着炸弹,破坏安庆机场。
飞机穿过云层,俯冲而下,投掷数枚炸弹。随着一阵轰隆隆的巨响,机场跑道上停放的两架日军飞机中弹起火,股股浓烟冲向高空,同乌云凝聚到一起,天空变得更加阴森。
日军机场遭到轰炸,隐蔽在大龙山下的高射机枪开火还击,火力全集中到美国这架P-51战斗机上,飞机被击伤了,机身发出沉重的颤抖。
飞机在高空能维持多久?飞行员作最后的打算了。随即,油箱也燃烧起来,马上就要爆炸了,飞行员已无法控制了!只有跳伞。飞机一头栽在机场东北侧的泥土里,爆发出一声巨响,烈焰冲天。
在飞机坠毁前的一瞬间,巨大爆发力量把飞行员抛出机舱,摔在破岗湖边的一块浅水滩上。
机场日军见飞机被炮火击中坠毁,跟着赶到现场。开始,他们以为飞行员烧死了,当清理机舱,未发现尸骸时,才知道飞行员跳伞了。
急忙集合队伍,拉网式地搜捕飞行员。
飞行员落在浅水滩后,只是感到足痛,并未受伤。可是,面临的形势却十分险恶。他向四周看了看,见东面是波浪滔滔的湖水,西面是壁崖森森的高山,北面是望不到边际的森林,而开阔的南面,一队队日军,端着明晃晃的刺刀,正凶恶地向他扑来。
在飞行员陷入绝境之际,从北面的一片丛林里,窜出十几个人来。
这十几个人穿戴都像农民,但手上持有武器,飞也似的向飞行员这边跑来。飞行员立即意识到这是一群什么人了,兴奋地喊到:
“喂!喂!游击队!游击队!”
是的,这正是一支抗日游击队!他们是新四军沿江支队的一支小分队,在机场附近执行任务。因为他们知道盟军已派航空队来华助战,最近时有美军航空队的飞机轰炸日军停在安庆江边的舰艇和安庆机场的飞机。新四军的游击队怕盟军飞机失事,隐蔽在机场西北侧的丛林地带,以便及时营救。
游击队不住地向飞行员招手,要飞行员向他们靠拢。
飞行员见游击队向他招手,感觉到是要营救他,全身振作起来,想跑过去,但双腿陷进泥里,怎么也拔不出来。
远处已响起了砰砰的枪声,情况迫在眉睫。
游击队的队长老弓,是一个很有经验的游击专家。他见飞行员已被日军发现,但日军尚未发现他们。便敏捷地审视了一下周围的环境,见正前方有块水草地,带领游击队员,猫着腰,跃进了几十米,占领了那片水草地带。尔后,指定两名游击队员,飞也似的跑过去,架起飞行员,向北边的一片丛林奔过去!
这个行动快如飞箭,猛如发机,游击队配合默契,动作迅猛,不足一刻钟的工夫,就将飞行员从虎口中抢了回来。
飞行员也有一些思想准备,开始见这些人向他招手,打算走过去,但双脚陷进泥沼里怎么也拔不出来。后见他们飞跑过去,喜出望外,只是感到双臂像被铁钳钳住似的,疼痛难忍,并且显得十分狼狈。
机场上的日军,远远看到这一切,简直有些惊呆了,不知所措。当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时,拼命向这边开枪、奔跑,等跑到水草边,游击队已隐没到丛林里去了。
机场上的枪声噼啪地响着,夹着一阵阵低沉的炮声。
游击队凭着熟悉的地形,引着飞行员,越过一片丛林,接着翻过一座小山,经过一个多小时不停地奔跑,大约走了十几华里路,把追击的日军远远抛在了后面。
枪炮声愈来愈稀疏了,游击队长老弓回过头,望了望气喘吁吁的飞行员,这才将步伐放慢了一点,带着游击队,向前面一片更加稠密的林子里奔去。
太阳快要下山了,夕阳映着晚霞,静静的薄暮,从燃烧的天空降落。
林子里投进一片金辉,走在前面的游击队长老弓,那古铜色的脸膛,映成了黝红的颜色。
老弓,并不姓“弓”,本姓直,名叫直省三。
他是个猎户出身,有一手好枪法。1938年冬天,他进山打猎时,日军进村烧了他家的房子,杀死他的母亲,妻子被侮辱后投塘自尽,他怀着深仇大恨参加了新四军。
直省三为人正直,性格豪爽,人们爱亲近他,也爱跟他开玩笑,见了面总要笑着喊他一声“老直”。因为“直”是“侄”的谐音,人们喊他“老直”时,有意把“直”字音拖得长一点,这样一来,音调就变了,变成了“老侄”。直省三感到吃了亏,编歌叹到:“可恨先人太不良,当年改姓又何妨?逢人都要小一辈,姓‘弓’也比姓‘直’强。”从此,他改叫“老弓”了。
老弓身材粗壮,浓眉大眼,神情憨厚,眼神透出几分犀利。乍一看,可能以为他不过二十五六岁,但再细看他那被风吹日晒的脸、眼梢、额上和口角,都有一条条的细皱,就可以再给他加七八岁。
背后的枪炮声渐渐地消失了,老弓的思绪却涌上了心头。飞行员是救下来了,但送到哪里去呢?是送到沿江支队部去,还是直接送到七师师部去呢?沿江支队的司令部游移不定,寻找要费点力气,七师司令部的驻址比较稳固,因为情况特殊,他决定将飞行员直送七师司令部去。还有,飞行员的国籍虽然可以认定,但最好能得到一个证实,不能冒冒失失地往上级送。因此,他有意放慢了步子,退到飞行员的后面,观察着飞行员。
美国飞行员这时也有点心事重重。他在猜测,这是一支什么样性质的游击队,他们为什么在机场附近活动?又怎么知道他会在那里遇到危险?现在会把他带到哪里去呢?
老弓身材虽然粗壮,但并不粗鲁,飞行员的疑虑神色,他早看出来了,当走到红山脚下时,便找了一户人家停了下来。
这户人家是沿江游击队的一个落脚点。他一边派出岗哨,一边招呼房子的主人烧点晚餐,说吃完就赶路。
交代完毕,老弓端了一条长板凳,坐在一头,而后让飞行员在长凳的另一头坐下来。
这是双方的头一次交谈,谈得非常吃力,一句话要问上好多次。
老弓想问清飞行员的国籍。
可是,飞行员怎么也弄不懂,半晌才明白过来,如释重负地解开飞行衣的纽扣,敞开衣襟,指着内衣襟上的一行中文字:
“我是美国飞行员”。
原来美国吸取了以往飞行员在他国失事后,因语言不通造成许多误会的教训,在出勤者的飞行装上印刷了英、中、缅、越等多国文字,以供识别。
老弓得到飞行员国籍的实证,心里踏实了,决心尽一切努力将飞行员安全送到七师司令部去。但七师师部在无为县的西部山区,要经过桐城、庐江县境的许多地方,那里的交通要道都被日军占领,必须绕道走,不仅要穿过山林,而且要趁黑夜走,才安全可靠。他想将这些情况告诉飞行员,要他有思想准备,配合行动。
说了半晌,飞行员有时点头,有时摇头,也不知哪些听明白了,哪些未听明白。
老弓是快言快语的人,一句话问了半天,已感到头痛,飞行员又打起手势问他:
“你们是什么武装?”
老弓七猜八猜,方才猜到,伸出四个指头说:
“我们是新四军的游击队!”
飞行员似乎听明白了,但他在国统区里听说“新四军已不存在了”,怎么会有“新四军”的武装呢?带着这个疑虑他又问:
“你们要把我带到哪儿去?”
老弓反复做着手势回答说:
“请放心跟我们走,我们负责将你送到安全的地方去!”
吃罢晚饭,游击队一行引着飞行员,又赶路了。
夜已深了,看得见银色的群星、橙色的月亮和月亮周围白色的月晕。
游击队员迈开双腿,他们走惯了山林间的夜路,无论有路无路,脚尖着地,踩着松软的树叶,走得飞快。
飞行员紧赶慢赶.,不一会头上冒出豆大汗珠来,地上的荆棘、灌木绊得他东倒西歪。
老弓选了一个有经验的队员,搀扶着飞行员。在通过沟壑或者陡坡时,自己也紧紧挽住飞行员的胳膊,助其一臂之力。
还有一个游击队员,找了一根小竹棍,递给飞行员,既能作拐杖,又能扫除前边的落叶。
这些帮助,在飞行员身上都产生了温暖、友情的力量。
林中夜色,渐渐浓密起来。在交织的树林丛中,依稀可以看见已经离得很远的火光。夏天的、开花的森林里,透出一股芳香来。林子边的纺织娘的猛烈紧张的啾鸣声,临近田园里青蛙沸沸扬扬的咯咯声,秧鸡的尖厉的呷呷声,合着游击队的沙沙的脚步声和口里轻轻但昂扬的歌唱声,主宰着这个清新的月夜。
飞行员感受到,他们不是歌手,却热情奔放。整个的林子,因他们而生色。
东方泛白的时候,他们走出了山地。飞行员睁开困倦的眼睛望去,绿油油的庄稼上,反射出白色的光线,天上只剩下几颗又明又大的星辰,天气还很凉爽,玉米叶上,高粱穗儿上,滚着晶莹的露水珠。
走了一会,进入一片湖洼地,洼地上长着尖叶的、长叶的、圆叶的,各种各样的水草,密密麻麻,高高低低。开着大大小小各色的花朵,一眼望不到边。水草的尽头,是青青的芦苇。芦苇上空,飘荡着乳白色的水雾。随风吹过鱼腥味、青草的气味,还夹着甜甜的苇管的气味,沁人心肺。有一群野鸭,在森森的水草丛里不住地叫着,苇丛里还有各色各样的鸟儿在鸣啭。游击队一走近,一群群水鸟“扑”地飞起来,响亮地叫着。
望着惊飞啼叫远去的鸟儿,飞行员从自己的阅历中感觉到,自己被带去的那地方,一定是个新鲜的地方,而且将会经历自己所不曾遇到过的新奇和艰险。
游击队老弓看着远飞的鸟儿,却笑了。他说:
“嗬!给我们报信去了!”
老弓话刚落音,不远处的一间茅屋里走出来一位老人。老人瞧见了老弓,老远向他不停地招手。老弓看见老人挥手,也挥动起手来。
游击队走到茅屋门前时,老人向屋里喊了一声:
“二嫂,来客人啦!”
话一落音,茅屋里走出一个中年妇女。她40出头,脑后盘了一个发髻,穿一套青色的衣服,腰间围着短裙,并不像个渔家女,倒像是开茶馆的老板娘。
二嫂面容清瘦,秀丽,温和,且有点泼辣。她一边扯起围裙擦着水淋淋的双手,一边眉开眼笑地说:
“啊,是老弓呀,快进屋去歇歇脚!”
这4间简陋的茅草棚,又低又破,很不起眼,但却是新四军通向皖中的一个交通站。两个交通员,是父女二人。老人姓李,排行老四,人们亲切地叫他李四爷,在菜子湖边打鱼为生,女儿嫁到了襄安镇,三年前日军占领了襄安,丈夫参加了新四军,她在婆家呆不住了,回到了娘家,跟父亲担任新四军交通站的任务,接待过往的抗日军政人员。茅屋的后门,紧靠湖边,水上停了一只小木船,父女俩平时下湖打鱼,维持生活,遇上紧急情况,就乘小船隐没到芦苇丛里去了。日军虽然来“扫荡”过两三次,但一无所获,只是放火将茅屋焚烧了。日军前边烧,后边附近群众就帮助盖起来,这是一个烧不毁的交通站。
二嫂把游击队迎进屋,又是烧水,又是沏茶,忙得团团转,一笑一动之间,都洋溢着一种温和、清新的气息。
恍然问,二嫂看见飞行员,又惊又喜地说:
“老弓呀,你这演的是哪出子戏,怎么带来个洋人?”
“从安庆机场上救回来的!”老弓扼要说了一下营救的经过。
二嫂听后,自言自语地说:“美国那该有多么远呀?一个毛孩子,漂洋过海来到中国,:不容易啊!”然后问飞行员:
“家里有媳妇吗?”
说罢,心一酸,眼角上闪烁出泪花来。
飞行员抬起蓝眼睛,诧异地望着二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