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族至少出过两个谋杀犯,两个小偷和三个妓女,尽管没有人看出这些来,我们的家族依然为了历史和政治付出了自己的代价,这个家族,并没有事先约定,却在每一个党派里都有一个自己的成员,甚至多个。我们家族内部持有所有的思想,虽然不是用自己最擅长的表达方式,而是用一种最普通的方式,挑剔这些主张,熟悉这些观点,然后某一天,就有了自己的君主主义者,无政府主义者,社会主义者和共产主义者。然后出现了这样一个时期,在那个时期我们的家族出现了纳粹和反犹太主义者,出现了没主见的人,抢劫犯和谋杀犯,同时也有了牺牲者,有时有些人两者皆是,就像泽普叔叔,是国内的老党员之一,战争期间和党内的其他人因为一车木头闹翻,死在了集中营,他是什么的牺牲者,没有人知道……
然而我们的家族——终结了自己的魔法——对那些在他们的帮助、怂恿、助长下形成的思想毫无概念。我们的家族是一个没有头脑的巨人,蹒跚走过那些年代,砍掉的部分又重新生长出来。她是一个没有头脑的庞然大物,管辖政府各部,主管宗教、道德准则和法典,一定程度上也是一个令人敬仰的家族,经常被人挂在嘴边,看起来神圣无可指摘,这一切的一切,仅仅是因为我们是一个有着许多分支的家族,因为有人在盖尔河边的灌木丛交配,因为艾迪叔叔和芬妮婶婶在特伦克造了个孩子出来。这一切给予了我们家族这样的权利,提出合法要求,拥有这个世界,没有旁人胆敢提出异议。我们的不神圣的神圣家族正所谓是不知者不罪,她不是单个的人们,而是所有人的整体,高高在上,得意洋洋地承载着我的名字。的确,我们是她的一份子,她比我们更优越,她不仅仅是一个构想,而是降入尘世的化身。
莉西姨妈要被送进一家养老院。罗西表姐生下一对双胞胎,异卵双胞胎,两个女孩,埃娜和阿尔文娜。谢天谢地。泽普叔叔今年已经第三次住进医院。有人住进医院,我们就会唉声叹气,整个家族都在叹息。疾病困扰着我们。疾病,如果不是如此令人悲叹哀痛的话,想必人们就会接受,好奇地去等待下一个人生病。因为罗西病重,埃娜婶婶不得不立即前往K市照顾孩子们。她写信告诉所有人,要去接替丽莎姨妈,还有大表姐范妮,最后是她把孩子们接到身边照看她们,直到罗西病愈。要是范妮病了,来帮忙的就只有麦扎姨妈,噢,这是不成文的规矩。一个家族里面,总有那么几个女性负责照看所有的孩子,撑过所有的病痛,负责施以援手,而其他在这方面不怎么帮忙的人,需要操心别的事情。比如表姐麦扎和维妮表妹负责的是不断制造禁忌和放荡的话题。整个家族总是坚持不渝地对这两个表姐妹的新老故事感到出离愤怒。麦扎离了婚,追求过牧师,和半个村子的人都上过床,还有,听丽莎姨妈说“没人再要她了”,从此以后她总是去勾搭那些途经山谷借道经过的意大利建筑工人和旅行者。维妮是最小的妹妹,已经第三次当一个已婚男人的情妇了。这个家族总是听到关于她的流言蜚语,也认清了她那让人诅咒的真实生活状态,全家只透露了一部分的真相,但是,家族内部越是冷酷无情地审判她,她就越沉迷其中。有人要接受家族内部的审判,总有控诉者和辩护人,还有观众,每个人在每次案例中的身份都不同,辩护人有时也会成为观众,控诉者有时也是辩护人。
控诉麦扎的人,对维妮漠不关心,只有年纪大的家族成员才会对所有人都十分严厉,只有死去的人才会被神化成模范。祖父们被神化了,而祖母们则完全不提曾祖辈们,他们被加以美化,成为一道远处来的光照进黑暗。
有时,年复一年,家族的一部分人因为其他人而感到羞愧。艾迪叔叔总在他妻子面前抬不起头来,埃娜婶婶为整个家庭而感到害臊,而艾迪表兄总是为艾迪叔叔、埃娜婶婶还有他们的孩子们感到羞愧,他们总是对陌生人,对县长、区法官还有避暑度假的人感到不好意思,而且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由。艾迪叔叔羞愧难当,是因为娜娜姑妈偷了地里的南瓜,那是埃娜婶婶的一个亲戚种的,他感到惭愧,还因为弗雷迪是共产党人,还翻过篱笆和避暑的客人大谈“正派的政府”,在退休的人和领工资的人当中注意到了靠养老金过活的泽普叔叔,只要弗雷迪一想起泽普叔叔的存在,他就羞愧得满脸通红,泽普叔叔曾经是纳粹冲锋队队员,在南斯拉夫参加过天晓得什么样的“行动”;泽普叔叔总爱谈起那个行动,总是滔滔不绝地提起那些导致战争失败的军官和犹太人,每天晚上睡觉前都要给孩子们讲:奥地利是我们的故乡,但德国才是我们的祖国。他送孩子们参加了一个被禁的协会,他们又学着唱歌,打开旗帜,点燃营火,泽普叔叔之后也学了一遍这些,蕾西婶婶知道了这些事,摇了摇头,整个家族也都知道了,在严守秘密的条件下大家都知道:这事不会有好结果。他至少应该让孩子们远离此事。孩子们。埃娜婶婶说,这事已经变得有点严重了,她接着往下讲。所有的人都在说,伊尔克一直相信希特勒还活着,如今的报纸上天天都是连篇的谎话,说谎话的还有彼得,汉西说自己不想和政治扯上关系,伊尔克说,如果是跟俄国人对着干的话,立马又会扯上政治,他了解俄国人,他到过高加索山。我们家族里有五个人在俄国呆过,他们都了解俄国人,有两个去过法国,他们了解法国人,有两个到过挪威和希腊,他们知道有关挪威人和希腊人的一切。所有的人都不信任他们了解的那个国家,最终,我们的亲人们死在俄国,希腊,波兰和法国,我们再也没听到过一点关于他们的消息,库尔特和泽丕曾去过一次意大利,在阿普利亚巨大的墓地里在汉斯的陵前献了花,他们讲了这件事,大家再传言开去,那个墓地保存得不错,照管得也很好,真是无比地巨大,是一片宽阔的陵地,真是令人难以置信的宽广,保存也完好。
对于这种宽广[原文为dasGrobe,对应上段中描写墓地宽广的grob,以及下句伟大的时代原文为grobeZeit,均为同一词,在语义上有前后对应的意思,但是中文词汇中并不存在单个词能表达如此多的含义,故译文做了相应处理。],对于伟大的时代和一切巨大的事物,我们的家族有自己的理解。
说起我们家族的语言,如果不了解我们的语言,又怎么能理解我们呢?我们的语言古老原始,使用至今,有时已不能适应如今的话题,有时却又精准详尽成为诗的源泉。
我们家族的语言是:
弗雷迪一文不值。
埃娜一无所有。
汉斯说的话完全没有道理。
我们自以为聪明,我相信,有什么在召唤我,还有玛利亚和约瑟夫,他轻易就娶了她,****就是****,感谢上帝,还真是困厄之中饥不择食。我们的家族喋喋不休,整日滔滔不绝,在厨房,在地下室,在花园里,在田间地头说个不停,完全弄不明白,哪有那么多可说的。他们用他们的(……)[本篇作品创作于1965年前后,作者去世之后才发表问世,副标题标注未完,因而文中有几处不完整的地方。]充斥着世界。埃娜婶婶又和邻居站在篱笆边上嘀嘀咕咕,泽普叔叔在艾迪叔叔的酒馆里喝着大瓶的烧酒,他们聊个不停,聊干草料,聊发烫的线轴,聊天气,谈杀猪,谈镇上的事情,讨论租金,提起合作社。我们的家族总是设法谈起这世上的一切,对所有的事都要发表自己的评价,绝不失去自我,只偶尔有那么一小段时间,七年左右,禁止发表自己的某些看法,接着又开始继续喋喋不休,我们的家族怀有这世上所有的成见,哪怕本来没有,也要捏造出来,臆想出这世间一切的暴行,在我们的家族里,这意味着:她或者他要么应该被绞死,要么被指控,要么就是活该如此。我们的家族也有宽厚的一面,他们的眼泪,啜泣抽噎着诉说这世间的卑劣,为一头惨死的奶牛流下眼泪,为玛利亚婶婶,为麦扎的不幸,我们的家族最爱为自己哭泣,为他们自己的遭遇痛苦,几乎从不为别人的遭遇流泪,他们也有恐惧,并且享受着这种恐惧:你们听说了吗,他们在那个塔勒的肚子里缝了三针,就在奥伯塔尔。我们的家族享受着坏消息,曾经一座小城被炸,死亡人数不多,在他们嘴里死亡人数不断上升,从一百变成将近一千,恐惧渐增,他们在不幸中舒展四肢、津津乐道。为了不让别人错怪他们,他们自己的不幸也在增加,他们所受的苦痛……
在我们家族里,每个人都一定得长得像某人,这是规矩,从孩提时代就有人对他说,你长得像谁,长得像诺拉或者像葬在阿普利亚的汉斯叔叔,又或者长得像安娜姨妈。最大的荣幸是被告知长得像诺拉祖母。一提起她,到现在都还让人毛骨悚然,大家一致认为我们家族大部分的秘密都在她身上。时不时就会有人提起,诺拉祖母是多么的冷酷无情,从来不会给孙子们哪怕一块糖,讲她是多么的孤僻,比别人聪明,总是读很多书,知道历史上发生的所有事情,知道哈布斯堡的鲁道夫、马克西米立安皇帝还有尤金王子的故事,她总是接连几个小时在她的卧室里大声清楚地读历史书,谁也不准去打扰她,没有人敢用du[德语中的人称分为非尊称du,用于关系亲密的人之间,还有尊称Sie,用于非亲非友的成人的称呼或尊称。]称呼她。到最后她觉得所有的人都想毒死她,总认为有人密谋害她。那段时间,埃娜婶婶总是哭个不停,因为她自己都快要相信,别的人也这么认为,想要毒死诺拉祖母的就是她,彼得叔叔再也不回家来,因为他不能忍受被自己的母亲当成是杀人犯……。
倘若我泄露出家族里的杀人犯,站出来指控他们中的小偷,我还能称得上是家族的一员吗?去指责别家的罪责和缺陷,倒是真有可能,可是对于自己的家族,绝对不会揭开他们已经溃烂的疖子,我绝不背叛我的家族。比起任何别的家族,我可以更好地观察他们。我睁大双眼看我的家族,打开耳朵听他们的语言,对许多被隐瞒的事情保持沉默。
我们沉默。我们的家族,散落在世间,如同夹杂在陌生生物中的人类,我们的家族拯救不了这世界。
我和我们。我所指的有时难道不是只是我们?我们女人和我们男人,我们的灵魂,被诅咒的我们,我们船员,我们眼瞎,我们眼瞎的船员,我们无所不知的人。我们留着眼泪,沾沾自喜,我们许下愿望,怀着希望,我们深感绝望。
我们不可分离,又各自分隔开来,我们还是我们。
我指的难道不是我们?向着死亡行进的我们,我们,死亡相随的我们,我们倒毙的人,我们无谓的人。
我们无时不在。在所有的思想里,我已不再能独立思考,在泪水中,不再为我一个人而哭泣。
我们祝贺新年。我们许下愿望,希望罗西病情好转,希望埃娜婶婶安详离世。我们害怕艾迪叔叔,我们时常忆起娜娜。
娜娜,一闪而过穿过房门的娜娜,搅着水的娜娜,赶牲口去水井的娜娜。娜娜,开口便是:啊,天啊,啊我的天哪。娜娜,精神错乱被绑在床上的娜娜。被送进精神病院,害怕饿死的娜娜,没人给她面包偷邻居地里南瓜的娜娜。这是不多的一点关于娜娜的记忆,也是记忆里有关娜娜的全部,她是谁,她是我们死去的亲人吗?
请不要惩罚她。请无论如何不要惩罚我们。被纵容的我们,被选中的我们,这就是我们,是想要践踏别人的人,是想要变得强大的人。一直是我们,我希望被我们所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