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潮
井生喜欢下雪天,每逢下雪,他都感觉像在过节,对雪的这份特殊的好感由来已久,特别对百里之外乡下老家的下雪天更是流连忘返。可是今年,他失望了。今冬雪来得迟,至于要迟到什么时候,井生并不知道,仿佛遇见了饥馑,只有一天一天耐心地等待,等待漫天飘雪的那一天。结婚七年来,每年冬天一下雪,井生都要带妻儿回老家小住几天,三十岁以后,逢雪必回老家已经成了无法摆脱的宿命。
瑞雪兆丰年,看来明年庄稼要减产了。井生没有亲历饥馑的恐慌和绝望,但爷爷经历过。所以爷爷在世的时候常常告诫井生要珍惜眼下这大好日子。已经过了冬至,雪还是不见半片,在井生的记忆里,他爷爷死的那个冬天下了场老黑雪,足有一尺厚,多年来井生都认为那是整个山川都在给爷爷戴孝,时间是寒衣节那天。现在这鬼天气,井生心里诅咒一句,突然感到很迷惘,在井生三十三岁的记忆里,冬天的雪不会下得这么迟,这么让人翘首以待。
不下雪的这个冬天,井生感到通体都充满莫名的恐慌。最期待下雪的是儿子水娃,水娃今年五岁,五周岁,很聪明,但是搞不清自己到底是五岁还是六岁,常常因为这个和井生生气,也和当老师的妻子生气。井生见到乡下老家的人,说儿子六岁,说的是虚岁,见到城里同事朋友,就说儿子五岁,说的是周岁。城里人不说虚岁,并且大部分人都尽量把自家孩子的年龄往小说,井生至今不理解,或许自己农村长大,没有养成城里的文化习惯吧,但是又在城里工作,难免随波逐流。于是,因为年龄的事情,水娃常常和他们夫妻俩争执不休。
儿子每年冬天都由井生带回老家赶年味,井生一来想让儿子不要忘本,二来井生自己有很深的农村情结,只有回到乡下老家,他才会笑逐颜开,逢人发烟,说笑,只有在这时候,井生才能感到自己的存在。与妻子在乡间小道踏雪漫步,井生常常感到自己还和妻子处于热恋当中。当老师的妻子很讲究,挽着井生的肩膀,脸上洋溢着欲罢不能的甜蜜。
可是今年迟迟不下雪,井生便不想回去,元旦过了应该会下雪,但是元旦后是今年的雪还是明年的雪,井生苦笑。为什么不下雪就感到难过,像一个孩子思念出走的母亲。恐慌,只有恐慌,每天都是这样。有几次井生梦见了雪,但是并没有下,当然,漫无目的地等待没有任何意义,该下的时候自然会下,井生气象台的同学对井生说,本来有雪,可是被你纠缠不休,所以下到别处去了。
儿子一天天催促井生回老家去看猪狗牛羊鸡,井生耗不过儿子,只好开始做准备,还没轮到他休年假,只能和其他人调整一下。身为警察,井生很少这样做,但是拗不过自己的儿子,家里的大掌柜。井生给父亲买了两条中华牌香烟,给母亲买了件蓝宝石颜色的羽绒服,羽绒服是妻子给选的,看上去很贵气,井生用感激的眼神看着妻子。他回想起了母亲年轻时候的形象。母亲虽然是农村妇女,不善打扮,但是身材好,头发乌黑顺溜,每次穿上新衣服,都会被村里人称为新媳妇。仓鼠被送来的这天下午,井生出勤回来刚刚睡醒一觉,水娃在客厅看动画片。妻子过两天放假,考试的前一天,她在小名叫毛头的臭小子桌兜里发现了这对仓鼠。毛头是学校小区院子里出了名的小土匪,他留着红孩儿的头型,和红孩儿一样调皮,妻子警告了几次,可毛头这小子天生顽劣,这个耳朵进,那个耳朵出,妻子最后没收了他的这对仓鼠。学校小区和学校一墙之隔,仓鼠是毛头亲自送上来的,尖头尖脑的仓鼠被关在小塑料笼子里坐井观天。井生天生怕鼠,仿佛仓鼠钻进了自己的被窝,不禁浑身打颤,心里由不得“哎哟”了一声,
毛头走后,井生躺下又睡,听见儿子在客厅的尖叫声,看来儿子喜欢仓鼠胜过了乡下老家的猪狗牛羊鸡。有对仓鼠的好奇,儿子自会安然,于是井生又沉沉睡去。妻子放了寒假,井生因为调休只得天天去上班,妻子每天都和水娃给仓鼠喂食饮水,关系甚为亲密。妻子还说肯定是一公一母,儿子说是一男一女,并且和它们成了好朋友。但是井生一看见仓鼠就浑身起鸡皮疙瘩,妻子知道井生怕痒,看见仓鼠就不自在,故意和水娃提着盒子逗井生,井生把自己关在卧室看书,不理他们。
井生挈妇将雏回到了老家,老家不到三十个人,往年几百口子人的喧闹声一年年消散,再过几年,估计会是一个没有炊烟的村庄,回来的人只会奔向自己祖宗的坟头祭奠一番就匆匆离去。井生害怕那一天,假如父母过世,估计再回来就没人了。
这天是腊月初十,踏进村子的井生老远看见村里的田野红和田野亮兄弟俩在打谷场上亮嗓子,村里年轻人里面只有这兄弟俩坚守在家。他们自小嗓音嘹亮,低微的出身使得他们没有机会进军演艺圈,但是多年来坚持在打谷场上亮嗓子,歌喉所幸保留了下来。打谷场是村里的文艺精英们汇聚的地方,以往吹鼓手父子俩也会在这里练习吹唢呐。他们的孩子都在跟前,比水娃稍微大点,论年龄井生比他们兄弟俩大两岁,可他结婚迟。戴大盖帽的井生是他们羡慕的对象,不过井生回老家从没穿过制服。
井生记得上学那会儿,他们兄弟俩学习不好,但时常如影随形,又独独喜欢唱歌,编排一些荤段子,也喜欢给老师告状,一起亮着嗓子喊叫:“告……,给老师告!”兄弟俩虽然只相差一岁,但是长兄如父,田野红在田野亮眼里颇有威望。田野亮偶尔贪玩,叫吃饭也不回家,田野红奉命来找,他双手插进裤兜,皱起眉头盯住田野亮看,直把田野亮看得手足无措,于是他便对田野亮发出这样的命令:“亮,往回死,都等你着了……”,井生还想起了另外一件趣事,那时候,都二年级了,兄弟俩还穿开裆裤,喜欢伸手到裤裆里挠。田野红有一次迎风翻鸡鸡,结果鸡鸡肿得红萝卜似的,井生想到这里,不禁“扑哧”笑出声来。
妻子见井生傻笑,胳膊肘碰了碰井生的腰,井生忍不住蹲下来笑。妻子说,人家都下来迎接你了,说话中田野红和田野亮兄弟俩带着他们的孩子到了跟前,井生连忙给他们发烟,忍不住又想笑,妻子说,你疯了。水娃来不及先和井生回奶奶家,仓鼠也不顾了,就被田野红和田野亮兄弟俩的孩子们引领着去看猪狗牛羊鸡了。
井生就和田野红田野亮兄弟俩在打谷场附近吃烟,妻子拿着相机到处拍。等了半小时,水娃极不情愿地从田野红和田野亮家下来,此后三天,水娃每天都由田野红和田野亮的孩子带着满村子游荡,主要是去看猪狗牛羊鸡。
爷爷问水娃:“爷爷连猪狗都不如了,回来不和爷爷玩?”
井生的母亲说:“你比猪狗强些……”
大家都笑,只有井生不好意思笑。妻子笑的时候把头抵在井生胸前,往井生身上靠,导致井生越发不好意思。
水娃野够,终于猫一样消停地陪在爷爷奶奶身边,老两口宝贝一样耍不够。水娃被逗得“咯咯”笑一天,夜里做梦也在笑。妻子对井生说:“一回老家,你疯了,水娃傻了。”
井生突然想起一件事情,从一回来就在想,终于想起来了,是仓鼠。回来那天,井生把塑料盒子顺手搁在仓库的窗台上,一直没管。井生不提,水娃估计也记不起来,妻子也记不起来,父母压根就不知道井生还给水娃带回了这东西,这东西仓库里多的是,所以老两口谁都没在意。
井生想起了儿子在城里的伙伴,赶紧和妻子,水娃一起去仓库看,盒子依旧搁在窗台上,井生记得那个位置,谁也没动过,谁也压根就不知道这东西放在这里。盒子里面的泡沫埋住了仓鼠的身体,无论井生在盒子上怎么敲,仓鼠就是不露头,妻子便开玩笑说仓鼠和水娃一样调皮。
最后是井生用筷子拨开泡沫,剥开泡沫的瞬间,井生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井生生来初次有这样的恐惧,他的脸瞬间煞白,头上密集地渗出一层汗,吓坏了一旁调侃的妻子。妻子凑近盒子,“咦”了一声,本能地用手在鼻子上扇了扇。水娃跳起来要看个究竟,井生不让水娃看,水娃性情倔强,跳起来和井生抢,结果打翻了盒子,仓鼠摔出地面,一只僵硬,一只头和身子几乎分离,脖子上依稀看见被咬过的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