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致
晚餐后,扶疏正喝茶,从窗子看出去,外面的天已经黑了。这时,门铃又响了。门铃在这个时候响起来,吓了扶疏一跳。因为家庭成员在一个小时前已经到齐了。这个时候门铃响,她不知道是谁来了。
一小时前,扶疏的儿子放学回来。他放学的时间是固定的,总是5点半放学,6点左右到家。门铃在这个时候响起来,一点都不吓人。六点门铃响的时候,扶疏正在准备晚饭,进行到饭煮好,正切菜的阶段。因为切菜刀钝,她在这一环节用掉了太多时间。要是切青菜刀可以钝,切青菜有块铁片就行.现在是切酸菜,切酸菜刀必须快。两个月前这把刀快过一阵子。孩子的爷爷从乡下来了,满院子人他一个不认识。他不爱下楼,他就在7楼上磨刀。把菜刀磨快了后,他又找到了两把水果刀。磨完水果刀再想磨刀就没有了,扶疏家就这3把利器。原来是4把,那第四把是蒙古刀,柄上、鞘上刻着花纹,是件艺术品。刻着花纹的艺术品被她前夫带走了。走时还恶狠狠地说,指不定哪天,就用这把刀结果了她。扶疏也不知道害怕。她了解那把刀,上面花纹不少,却是刃还没开,不是个杀人的好工具。再说,杀个女人还用刀吗?他越这样说,她就越觉得性命无忧。越觉得不光那刀没开刃,他也没开刃,比刀钝。扶疏努力把肉片切薄,薄到透过肉片能看见下面盘子上的蓝色花纹。
这样切了五、六片。孩子能吃一片,自己能吃两片。三片肉做白肉酸菜太少了。那棵从乡下姐姐家拿来的酸菜卧在盆子里,正散发着生机勃勃的酸味。这棵酸菜在一个陶缸里,压在一个大石头下已经好几个月了。它的身上积压了一个季节的心酸。一会还要把它切成细丝,纤维里的压抑都会以气体的形式从断口里倾泄出来。这样来历的一棵酸菜三片肉怎么能镇压得住呢?扶疏切了15片肉。15片肉和这棵酸菜刚好势均力敌。
切完五花肉,刀的钝就又加了一层。下面的酸菜已经没办法切得细了。而酸菜切不细是不好吃的。扶疏从小吃她妈妈切的酸菜。妈妈能把酸菜切细,并不是她父亲是个多爱磨刀的人。相反,他父亲是从来不知道磨菜刀的,他整天开会,整个人在形而上里。他不肯磨菜刀,一磨菜刀他就掉入形而下。扶疏常听见母亲把刀往米缸的边沿上挡。这种摩擦只解决一次切菜问题,于是母亲就天天这么磨刀。那声音刷刷的,一直响在她的童年。今天,扶疏遇到了和母亲相同的问题。母亲磨刀的声音响起来,她开始在厨房里寻找米缸的边口。她找到了米却没找到缸。她的米装在一个软软的口袋里,因此她没有缸,也就没有缸的边沿。也就没办法像母亲那样磨刀。她转过身就找到了洗碗池的边。把刀与洗碗池的边摩擦,发出的声音与母亲的声音出入很大。没有母亲磨刀的声音爽朗。洗碗池太薄,发出的声音也薄,还短促。陶缸的边有一个拳头厚,母亲磨刀就有回声——陶器的回声——厚度里的回声。那声音前一声还在绵延,还没走出多远,后一个的高音部分就追上来了。所以母亲磨菜刀的声音是个复式结构,是至少两个声部的合唱。扶疏磨刀的声音脆薄,一出来就断了,在第二个声音出来之前,有一段无声的空白。这样的声音就不好听,像米粥没煮稠。
比不磨还是快了一些,酸菜切得肯定不如母亲,但也勉强及格了。
等水开了,先放酸菜丝。等水再开上来,再放肉片。然后放盐、料酒、八角、桂皮、花椒、姜片、葱段,她是按照母亲的程序作业的。肉片变白后,她想起忘放粉条了。这时放很粗的粉条已经来不及,就放了一小捆龙口粉丝。扶疏不爱吃粉丝,粉丝太细,禁不住滚水的煮。她爱吃粉条,煮了又煮,柔软、透亮。粉条是开水里的鱼,只有开水才能让它复活。它在沸水里游动,闪着光。不知道难受。
盛到碗里之前,她又放了几种绿色的菜:香菜、油麦、藤蒿。这些是她自己决定放的。母亲没这样放过。母亲那时的冬天也没有青菜啊!若是有,母亲是会放的。最后,扶疏扔进一块重庆火锅底料大红袍。这块东西一融化,汤锅立刻就像喝醉人的脸,不仅红而且油亮亮的。
这时门铃就响了,5点半,儿子血嫣然放学回来了。血嫣然是他的网名。在松花江中学,他叫黄虎;在扶疏视野里他叫小龙。他刚十几岁,就已经有至少这三个名字了。总之,在不同的空间,他有不同的名字。现在,他回家来了,他不叫黄虎,也不叫血嫣然,他叫小龙。
血嫣然一进门就大叫,老妈,你又做酸菜啦!我最不爱吃酸菜啦!你还做!说多少次了你还不知道改。这屋子里全是酸菜味。你还让人活不活啦?
扶疏一边把做好的酸菜往碗里盛,一边决定得教育这个孩子。对酸菜这么抵触是不对的。
扶疏说,这可不是普通的酸菜,这是你大姨家的酸菜。不吃大姨家的酸菜,就是对你大姨有意见。没有大姨那些年你就得去幼儿园,幼儿园有多可怕,你是知道的。是大姨把你从火坑里救出来,并且一直把你抱大。如果你想感激大姨,那么就吃大姨家的酸菜吧。
血嫣然不是那种特别犟的孩子。他总是先说不,然后坚持不住自己的立场。他比较容易被语言左右。这点特别像他爹。
血嫣然开始试着吃那碗酸菜。
扶疏的那段没什么道理的话开始起作用。说来这是扶疏惯用的招法。一遇到他对某种食物抵触,她就随口编故事。这个故事要把这种蔬菜与血嫣然编进去。听着听着,血嫣然就进入情节,开始吃菜了。开始报答他大姨的恩情了。但这次,血嫣然与这碗里的酸菜的关系不是虚构的。那酸菜真是他大姨家的。
在事实的基础上,扶疏得寸进尺,提出让血嫣然把一整碗都吃掉,要求他把那酸溜溜的汤也喝了。
汤他怎么也不肯喝。对大姨的感激再多他也喝不完,但他超额完成了吃肉任务。他顺利地吃了碗里的三片肉,还吃了扶疏碗里的两片,算超额完成了任务。
血嫣然还说:“妈你好久都没做猪肉了。”
扶疏说:“是吗?那妈明天给你做红烧肉。”
“别再做酸菜了。我不爱吃。”
“好,就吃这一次。”
这样也可以了,他们的晚餐圆满地结束了,连明天的菜谱都定了下来。
血嫣然回房间写作业或用手机上网听歌;扶疏坐沙发上打量她的起居室。屋角放着几个青瓷花瓶,刚买回来的。一个外地瓷器店到期,所有的瓷器摆门口打折。扶疏去了三次,一次抱回一个。都很大,尤其是花瓶的肚子。这些花瓶没什么收藏价值,但是插花还是比那花店的所谓艺术花瓶好许多。明天去买绢花。她喜欢秋叶牡丹。要整束花不见绿叶子。绢花若模仿自然之花,那是费力不讨好。模仿只能靠近,或无限靠近。不要往真靠近,要不怕假。要一看就是假花,然后比真花好看,比真花惊人。在真花之上。
这时,门铃又响了。
在从沙发往门口走的几秒钟里,扶疏想这人是谁?天已经黑了,所有家庭成员都已到齐,不缺谁了。亲戚们一般不天黑来。走到门口时,扶疏已经把按门铃的人界定了下来:知道自己住所,又认为自己可以天黑了后不打招呼就造访的,这个人只能姓童。
扶疏摘下听筒,谁呀?
门外的童济说,我。
扶疏竖起右手食指,按“开门”键,同时左脚已经迈出去,她的脚是向着与门相反的方向——落地窗。她没穿拖鞋,跑起来就像猫,无声、迅捷。窗子向左右拉开,北方十一月傍晚的凉风就灌了进来。
这个房间面积应该有40平,2分钟内很难置换完酸菜五花肉味。她决定帮助一下窗子,卫生间里找到一瓶花露水。站在屋子中央,旋转,同时按下喷雾开关。这些动作完成,用了有30秒。这时,楼梯间的脚步声已经能听见了。从声音判断,童济应该走到5楼了。还有30秒,另一个空间的环境也需治理。刷牙是来不及了,茶几上的圣女果,一口吃掉2个。2个被大致咬碎的圣女果经过食管刚落入到胃里,童济就站到了打开的房门前。他一只手托着个葫芦似的蜜柚。扶疏已站在了门口,像是等候多时。她连拖鞋都穿好了,嘴里不再咀嚼,嘴角适度向上,微笑着。她弯下腰,把一双灰色拖鞋工工整整地放到他的脚边。
柚子坐在茶几上,一片塑料叶子像柚子举着的一面小旗子;童济坐在柚子后面的沙发上;扶疏面对童济坐在地板上。童济开始抽烟。扶疏着手剖开那个包了层海绵似的福建平和蜜柚。
烟雾开始弥漫。扶疏把拿到的果肉放入口中,期待这些清甜的果肉继圣女果后进一步破坏口腔里的酸菜肉味。
一根烟抽完,童济熄灭那个烟蒂的同时,环视房间,终于说:“你冷不冷?”
扶疏起身,向窗子走,开着窗子呢。关窗子的声音很好听——啦啦啦啦。童济把头扭向扶疏:“都几月了,你还开窗子?”
扶疏往回走,坐在地板上,童济和柚子的对面:“三九天我也开一会窗子。室内空气得定时置换,就像床单得定时洗。空气也能用脏呢。”
“空气也能用脏。”童济重复了一遍,“这话说得有趣。”
扶疏说:“能听出来有趣的人,也是有趣的。”
扶疏的神经从紧绷处往外松了一扣。他的注意力已经在说话上了。窗子开了至少5分钟,还有花露水,然后是一支香烟的气味、柚子的气味。这些气味一层层压上来,原来的酸菜猪肉味被压在了最底层,越来越模糊。扶疏放心了,平静下来。她一平静就向童济提了个问题:
“你从来没在晚上来过?”
他们见面总是事先约好。后来,略熟了后,基本就是在扶疏家里。扶疏也不爱到外面吃饭,她计较环境及环境对情绪的正面和负面的影响。家里有沙发,可以坐着,可以说话;家里有厨房、餐桌,可以制作餐饮,可以吃饱;家里有卧室,卧室里有床,有床就可以躺着,睡觉或者不睡。总之,家里功能齐全,自给自足。对外面的需要仅仅是一些阳光。有时连阳光也构成打扰。
第一次来扶疏家,是两个月前。那时还是比较好的秋天。扶疏说,那午饭就在家里吃吧。童济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