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一鸣说,要想拿到这项工程,必须把省七建六处盯牢。七建六处这几年没少给大洋出难题,但说句实话,大洋在跟他的竞争中,也学到了不少。林婉秋让公司工程处的老冯多留点儿神,最好把所有的老关系都调动起来,能多打听就尽量多打听点。老冯说没问题,事实上他早把内线派进去了,只是这种事他不好跟林婉秋直说。
七建六处是国有企业,尽管管理一流,但绝不是没有漏洞可钻,再完美的鸡蛋也是有缝的,何况他们是国有企业,跟着周志远打拼这么多年,有些东西老冯早就学会了。
几个人碰了次头,陆一鸣说他要封闭去了。他意味深长地盯住林婉秋,说,婉秋,这个盘子太重了,但现在也只有你能扛得起来,你一定要扛好呀。
林婉秋望住陆一鸣,说,我尽力吧。
封闭是大洋内部的一种说法,就是每次工程招标前,负责工程预算和做标书的几个人要秘密转移到一个地方,进行全封闭的工作,手机电话全是关的,这个地方只有周志远一人知道。其实这也是建筑业界近年来通行的一种做法,竞争激烈,关键时刻只有一二分的差距,谁都在拼命保自己的密。
陆一鸣带着人走了,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林婉秋突然有了种说不清的伤感。她的伤感不只是因为大洋在关键时刻缺了帅,她的伤感还有另一层内容,那就是尽管陆一鸣替周志远把大洋的担子压在了她肩上,但关键的话陆一鸣还是没跟她说。
她并不知道陆一鸣他们要去哪里封闭。
林婉秋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尽量不让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影响自己。她想,自己要做的工作很多,单是跑上层这一项,恐怕就够她受的。
这天,林婉秋宴请市建委的一帮领导,地点定在市里最大的芙蓉宫美食娱乐城。林婉秋带上秘书小杨,早早恭候去了,路上林婉秋问小杨,你会喝酒吗?小杨腼腆地笑笑,说不会。林婉秋笑着说,不会喝酒你还当秘书?小杨以为批评她,忙说,我学着喝,我想我能行。小杨是位二十几岁的女孩,大学毕业后托关系进到大洋,她的电脑水平不错,还有一副好嗓子,以前公司应酬,人实在分不过来时周志远也带过她,带了两次不带了。周志远跟林婉秋说,以后小杨就跟你吧,交际场合,带个女孩子不方便。林婉秋知道周志远的心思,说,你放心,没人误解你的。周志远笑笑,啥误解不误解,看你,一想就想歪。
林婉秋并没往歪处想,坦率说,周志远在这方面是个挺严谨的男人,从没闹过什么绯闻。就说公司里调人这一条吧,哪怕你再有才华,只要你是年轻女人就不行。尤其是公司机关,除了林婉秋,几乎清一色是男的,连打扫卫生搞接待,也是个小男孩。为此林婉秋还取笑道,你最好也把我做了变性手术好了。
秘书小杨一定有什么特殊背景,这一点,林婉秋并不想问。看到小杨拘谨,林婉秋说,干我们这行,多的时候是身不由己,该委屈时,还得委屈一下。
小杨忙说,林总,您放心,我会尽力的。
包厢是超豪华的,胆子小的人,都能被吓住。四个服务小姐早就站在了那儿,见着林婉秋,头鞠得比日本人还低。林婉秋平日最烦这个,礼仪这东西,做过了就假,就有点折腾人。一次她陪领导在日式茶社品茶,一位乡下女孩刚跪下,林婉秋就问,你是日本人吗?女孩羞答答说,不是。不是还不快起来!女孩是站起来了,林婉秋还以为自己做了件善事,谁知她刚埋了单,女孩就被炒了鱿鱼。
可是今天,林婉秋却对四个服务小姐讲了一大堆话,最后她说,出了差错,埋单时我会投诉的。
小杨站在边上,她已经意识到,今天的这桌客,将不同寻常。
宾客是林婉秋从门口迎上来的,建委的二把手王主任带着建管站李站长,造价站董站长,杨工,招标办于主任,谢工,还有两位司机。
林婉秋很感激地说,谢谢各位领导赏光,今天周总不在,还望各位多多包涵。
王主任边坐边说,有你就行呀,我可是好久没跟你划拳了。林婉秋笑说,你是大领导,我想划也没机会呀。王主任瞥了一眼林婉秋,又把目光落在秘书小杨身上,他说,这位小姐姓什么,我咋不认识。
小杨忙道,我叫杨梅,还望主任多多关照。
王主任盯住杨梅,像是在努力搜寻什么,末了却说,你一说杨梅,我倒想吃了。
杨梅脸一红,忙把目光垂下。
服务小姐开始上菜。八道凉菜,都是林婉秋精心选配的。林婉秋不善应酬,在美食方面,却够得上专家。果然,菜刚摆齐,王主任就叫了,绝配,吃了这么多年,凉菜这样搭配,我还是头次见,林总,看来你这个美食家真是名不虚传呀。
林婉秋浅浅一笑,让领导见笑,要说美食,主任您才是专家。
哪里,我是个粗人,越吃越粗,林总是有学问的人,哪敢跟你比。王主任故意将粗这个字说得很重,最后那个字,又说得很暧昧,林婉秋只当不懂,话头一转,开始给各位劝菜。
建委这个部门,你说它多肥它就有多肥。全市大大小小上千家建筑企业,每年几十个亿的工程量,你不让它肥它都不行。像今天这样整齐的队伍,怕也就是大洋这样的大集团,换上一般的建筑公司,请个站长你都得等三天。
林婉秋第一个举起了杯,按昌市的习俗,敬酒是敬一碰一,也就是客人喝两杯,主人喝一杯。林婉秋本来是滴酒不沾的,到了大洋公司,她不能不喝。她把酒杯端起来,挨个儿敬。王主任说这样不行,得改,敬二碰二,大洋这么大的公司,敬酒不能小气。林婉秋说我实在喝不了,请主任高抬贵手。王主任说你喝不了还有杨小姐呀,我一看她就是好酒量。林婉秋知道王主任的心思,他的心思全在杨梅上。林婉秋只好说,恭敬不如从命,便每人两杯喝了。一圈敬下来,林婉秋喝了十八杯,少说也有半斤。林婉秋觉得胃里很辣,一想更辣的还在后面,林婉秋努力地笑了笑,把酒具交给了杨梅。
杨梅酒未敬人先怯,她端着酒杯,不知该说啥。林婉秋说,按年龄你该叫主任叔叔,这样吧,你就给叔叔们敬个一心一意。
王主任立刻反驳,叔叔是不能乱叫的,这样一叫,我们还敢说话吗,叫老王,老王就行。
杨梅红脸道,请主任喝酒。王主任拿了酒杯,却不喝,眼睛盯住杨梅,直直地盯住。杨梅不能不喝了,不喝这酒就敬不下去。
一瓶又没了。杨梅喝下最后一杯,脑子便大了,林婉秋看见,杨梅的脖颈比脸还红。她想她们今天不会好着出去了。
热菜启到一半,王主任让林婉秋过庄。林婉秋说就我这样还能过庄?主任您别笑我了,我要是能过庄,连这盆里的王八也能过庄了。王主任脸上微微一怒,却又不好发作,遂说,这酒不喝了,不喝了——
林婉秋吟吟道,酒是要喝的,难得跟主任坐一起,不喝岂不是扫兴。这样吧,我跟董站长划小拳,谁输谁过,好吗?
董站长是建委的高拳,平日连王主任都敢赢,王主任一听要跟董站长划,马上转怒为喜道,行,划,董站长你划,只许赢不许输。
两个人一划,没想董站长输了,五比一,输得还很惨。
王主任脸上挂了明显的不高兴,他知道这是董站长故意输的,对这个部下,王主任虽然怀恨在心,但还没有好的办法治他,董站长跟一把手铁呀!
众人起哄道,老董你怎么搞的,见了女的你就软了。董站长不好意思地说,我把拳忘在家里了。
董站长过完。杨梅又跟杨工比输赢,杨工也是二十多岁,未婚。杨梅原想杨工会让她,没想杨工给了她个六比零。这下可把杨梅逼上了梁山。林婉秋望了一眼杨工,看到他很自豪,心里隐隐掠过一层什么,她对杨梅说,过吧,难得跟领导们交流一次,大不了我背你走。
杨梅便硬着头皮过。一庄下来,杨梅输了个一塌糊涂,除过董站长,其余的都给她五比一。不过,酒她倒没喝多少,林婉秋给她代了一大半。
林婉秋算是服了,在座的八位男士,居然没一个替杨梅喝上一杯。董站长倒是主动端了一杯,但让王主任罚了两杯,酒精往上蹿的时候,林婉秋想起周志远说过的一句话,别看我现在是千万富翁,大企业家,但在社会上,还是个包工头。林婉秋算是领教了,就连年纪轻轻的杨工,这时也对她指手画脚了。
这个晚上她和杨梅都喝醉了,从酒店出来,王主任非要去歌厅不行。林婉秋知道,王主任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因为王主任的目光始终没离开过杨梅。林婉秋本想拒绝,可一想王主任在投标中的特殊地位,便忍气吞声地到了歌厅,幸好,杨梅是个能保护自己的女孩子,加上有董站长从中周旋,事情闹得还不是太过。
回到家里,已是凌晨两点。林婉秋打开一杯饮料,给自己空洞的胃喂了几片饼干,就倒在了床上。
可怕的孤独正是在这一刻升起的,体内残留的酒精也开始对她进行第二轮攻击,林婉秋忽然觉得,夜是那么的冰凉,黑暗像只巨大的手,硬要把她拽到某片阴影里。林婉秋跟自己对抗着,她想把自己拯救出来,林婉秋忽地就想起了男人董站长,她记得自己是跟董站长跳过一曲的,好像迷迷糊糊中她的头还靠在了董站长怀里。其实能在那样的怀抱里靠一靠也是一种幸福,可自己后来实在是不能动了,还是董站长不知从哪里给她弄来了一瓶葡萄糖,要不,她怕是连家也回不了。
四
副市长方鹏飞来看周志远的时候,周志远已经上班了。方鹏飞一走进办公室,就连连赔罪,他说都怪我,你看这事弄的,都怪我。
周志远忙请方鹏飞坐下,拿出上好的毛峰,亲自给方鹏飞沏了一杯。方鹏飞说,志远呀,你要振作起来,你我都是经过大悲的人,大悲方能让人大悟,你看现在的我,凡事都能想得开了。
周志远说,老方你喝茶,喝茶。
方鹏飞就喝茶。刚品了一口,他就道,好茶,真正的好茶,上哪儿去找好茶,这不就是吗?方鹏飞感叹道,志远呀,你活得比我成功,别看我是个副市长,高高在上,可许多事是由不了我的呀。比如这喝茶,你是知道的,我平生就爱个茶,可这么好的毛峰,我敢在办公室喝吗?这可是上万元一斤的啊,我一喝,别人怎么说我?可你就不一样,不一样啊!
方鹏飞还在感叹,周志远却想尽快地结束。他实在记不起,方鹏飞方副市长是何时又爱上茶的,前两年他不是还酷爱字画的吗?
林婉秋进来了,林婉秋并不知道方鹏飞在里边,她是进来跟周志远商量宴请钢厂领导的事。她约了几次,钢厂的领导都没空,她托子坤生前的一位好友,才把钢厂基建处的刘处长约上。
林婉秋想退出来,方鹏飞唤住她,问,林总,那个亚海到底是咋回事?
亚海?林婉秋心一下提紧,目光迅疾在周志远脸上一扫。
就是驾车的司机呀,方鹏飞慢腾腾说,怎么弄得满城风雨,你们是怎么善后的?一跟林婉秋说话,方鹏飞的语气就带上了官腔。
林婉秋赶忙说,方市长,这事我以后给您汇报,我现在有点急事,对不起,我先走了。她边说边瞅周志远,她发现周志远的脸在变黑。
林婉秋快步退了出来,回到办公室老半天,她的心还静不下来。
该死的方鹏飞!她恶狠狠道。
绕了半天,方鹏飞原是给汪世伦当说客,他讲了一堆建孔子纪念馆的意义,最后把事情归结到他们三人的友谊上,他说,志远,看在我们多年交情的分上,你就帮老汪一把吧,为了这个纪念馆,他头发都白了不少。
他为什么不亲自来?周志远没想到方鹏飞会为这事而来,一时不好拒绝,随口问了句。
他忙啊!方鹏飞夸张地叹了一声,说,从拿方案,到征地,到筹资,都是他一个人在跑。他不比你,你是大企业家,干这事得心应手,老汪是做学问的,这事真难为了他。
周志远道,这忙我恐怕帮不了,几千万的工程,我实在力不从心。
方鹏飞眉头一凝,连我出面也不行?
不行。周志远这次说得很痛快。
方鹏飞沉默了一会儿,他的表情很难堪,他认为周志远驳了他的面子。他起身告辞说,好吧志远,我再想想办法。
周志远说,慢走。
方鹏飞刚走,周志远就叫来林婉秋。他垂着头,目光盯住桌上的一张纸。林婉秋站在他对面,心里乱得很。
说吧,婉秋,到底咋回事?
你别听方市长乱讲,林婉秋说。林婉秋的声音连自己都哄不过。
方鹏飞不会乱说,我了解他。周志远的话很重,根本容不得林婉秋再撒谎。
林婉秋不再斗争了,她想她应该让周志远知道真相,这样或许会减轻些他的痛苦。她甚至想,对肖雅丽这样的女人根本就不值得怀念。
她讲了。就连照片或录影带,她也没放过。
周志远始终垂着头,整个过程中他都没望林婉秋一眼。林婉秋讲完,坐在沙发上等周志远发火。
周志远说,婉秋你先出去吧,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林婉秋嘴唇动了动,什么也没说,悄无声息地退了出来。
如果你的妻子有外遇,你会怎么办?如果你对你的妻子很好,可她还是有外遇,你又能怎么办?这个问题太陈旧了,很多人都不愿去思考,可这个问题对周志远却是那么新鲜,因为他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面对这个问题。
周志远觉得这是一个虚拟的问题,就像他曾经问自己有一天你破产了会怎么办一样。肖雅丽可能吗?全世界的妻子都背叛了,肖雅丽也不会呀,一定是林婉秋搞错了,这女人,怎么连这样的问题也能搞错。亚海是谁?亚海不就是个司机么?就是记者又能咋的,能从我手里把雅丽夺走。
一百八十万,荒唐!肖雅丽哪有那么多钱,她消费从来都是用卡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