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雅雯等了两天,还不见动静,便把电话打给强光景。强光景一接电话,就诉起了委屈,说自她走后,政府这边的工作由付石垒主持,付石垒现在连开会都不叫他,他这个办公室主任简直成了打扫卫生的。
好了,你也别把自己说得那么可怜,还是多从自身找找原因吧。林雅雯有点恼,秦风在电话里跟她趾高气扬,强光景又在电话里怨声载道,这世界到底怎么了?你把市委宣传部采写的材料给我传来,要快,我等着用。
下午林雅雯没去上课,宿舍的书桌上放着强光景传来的材料,她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市委宣传部花大力气组织的稿件。稿件共分五个部分,标题起得都很亮眼,不愧是喝过墨水的。一看内容,林雅雯就傻眼了,如果按材料统计的数字计算,沙湖县百分之七十五都成了绿化地,他们怎么连这么简单的算术题都不会算,这种材料拿到上面,岂不是自己扇自己嘴巴?但白纸黑字,确确实实写在上面。仅1995年至2000年,五年期间沙湖县人均植树三百株,压沙达到二十二亩。这数字来自沙湾村的统计,放大到全县,简直就是笑话。除了胡杨乡,其余乡的农民每年压沙不到三亩,种树更是屈指可数,况且今年种明年毁,成活率不到三成,怎么能睁着眼睛说瞎话?!还有水资源,材料上说经过多年的有效治理,沙湖县地下水资源枯竭的现状得到有效遏制,经专家测算,地下水位目前按每年五厘米的速度提升,再过一个五年,沙湖县的地下水藏量将达到历史平均水平,一个树木葱葱、瓜果飘香的沙湖又可以呈现在世界面前。
这样的材料只能用于招商引资,拿去跟人家要钱是不可能了,你都富得马上要步入小康了,谁还相信你没钱治沙?谁还相信你的人畜饮水至今还保证不了?
荒唐!林雅雯气得将材料揉成一团,丢进垃圾筒。她决计亲自撰写,按自己两年来的调研和所见所闻,写出一个真实的沙湖。
朱世帮来的这个下午,省城的天空下着沥沥细雨,朱世帮在楼道口叫住她,林雅雯吃惊地发现,一个多月不见,朱世帮竟越发瘦得不像样子了。林雅雯感慨了几句,朱世帮笑着说,哪像你,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马列”书。两人来到校外的一家小餐馆,朱世帮说,今天你请客,我身上没钱了。林雅雯说到底咋回事,不至于沦落到饭也吃不起吧。朱世帮说你快点菜,最好点回锅肉,先把肚子喂饱我再跟你汇报。
朱世帮果然沦落到吃不起饭的地步,要不然他还不找林雅雯。二十天前他拿着沙湾村村民们凑的六万元钱,跟河南一个老板去兰考,说是兰考培育成功一种沙生植物,属黄金保健药,比头发菜都值钱,经济效益非常可观,春、夏、秋三季都能栽种,非常适宜盐碱地和沙漠种植。到了兰考,老板将他带到一药品种植基地,指着旺盛的药材说,这有好多种,你随便挑,要是种了不活我给你三倍的赔偿。朱世帮边看药材边翻资料,发现这儿的药材至少有一半适宜沙漠地区种植,便一次订了二十万的合同,付了六万订金。酒足饭饱,他被安排到一家豪华宾馆入住,第二天他跑去提货,对方却翻脸不认人,压根不承认跟他签过合同。朱世帮急了,跟人家红眼,惹来了警察。你猜怎么着,跟他签合同收订金的根本不是兰考人,以前也是这家基地的客户,去年不联系了,对方还以为朱世帮跟他是一起的,所以热情招待,没想朱世帮竟让那家伙骗了。警察根据线索,查来查去,发现那人竟是负案在逃的诈骗犯,他用同样手段还骗了酒泉一家农场十万现金,不知钻哪儿挥霍去了。
朱世帮一脸羞惭,说自己白吃了二十年公家饭,居然连农民都不如,这下好了,把沙湾村两千多号人的血汗钱弄没了,咋有脸回去。
林雅雯劝他先吃饭,她有点怨他,当了二十年干部,居然犯这种低级错误。又有点心疼他,他也是心急,沙尘暴后大片土地荒废,农民不知道种啥,这才上了骗子的当。望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心里的那抹温情涌了上来。联想到自己现在的心情,林雅雯忽然有点理解他了,一个人如果突然失去自己的舞台,是很容易冲动或激进的,错误便也由此而生。
朱世帮一连吃了三碗米饭,几碟菜让他扒拉了个精光,这才打着嗝说,谢谢你招待我,最近咋样,学校生活还愉快吗?
林雅雯淡然一笑,比你强些吧。
朱世帮突然脸红,不知林雅雯是笑他还是同情他。
下一步咋打算?林雅雯问。
还能咋,找人借钱呗,总不能跟村民说钱让人家骗了,那还不把他们愁死!朱世帮要了一盒烟,吞云吐雾起来。透过缭绕的青烟,林雅雯看到掩在瘦削脸庞后面的那层愁容,还有比愁容更让她感动的那份真诚。
朱世帮说本来他有几个朋友,凑几万块钱应该不成问题,可一听他现在不是书记了,居然电话都不接。这世道呀,朱世帮苦笑着摇摇头,闷声抽起了烟。林雅雯忙宽慰,你先别急,回头我想想办法。
不瞒你说,我来就是跟你借钱的。朱世帮的样子有点狼狈,听林雅雯这一说,他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林雅雯很快将六万块钱送过来,朱世帮却向她报告了一个坏消息。水利厅决定将流管处拥有的几千亩林地全部卖给职工,以地价作为补偿,买断职工的身份。这样他们便将矛盾转嫁到了职工身上,往后跟职工打交道,更难,朱世帮说。
其实我早想到他们会这样做,林雅雯并不吃惊,现在全省全国有多少企业这样做,理论上说是置换职工身份,本质上却是甩包袱。那些置换到职工名下的资产多是不良资产,有些完全就是空头支票,职工丢了饭碗却是实实在在的。林雅雯不想对这个问题多发感慨,改革时期,一切都在探索中,国家和个人都在经历阵痛,很难找到一把万能的钥匙。林雅雯担心的是,林地出售后,村民跟职工的矛盾会越发尖锐,到那时你连找流管处的理由都没有,说不定林地一分,流管处这块牌子也没了。
能不能想办法从职工手中收购林地?
这事我想过,怕是我们钱还没凑齐,林地就到了别人手里。朱世帮忧心忡忡地说。
林雅雯忽然想起开发公司,心猛地一悸,她隐隐约约感觉到,对方很可能在演一场戏。她跟朱世帮说,你马上回去,一方面积极筹款,另一方面关注流管处的改革。记住了,千万别再鲁莽,凡事要冷静,你也该吸取教训了。
朱世帮很是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十
林雅雯通过多种关系想跟郑奉时联系,就是打听不到他的消息,这个人像是突然从世上蒸发了。
找不到郑奉时,就没法准确掌握流管处的改革动向。县上传来的消息五花八门,很难判断出哪个是真哪个是假,林雅雯相信这是有人在故意放烟幕弹。林雅雯曾经主持过县化工厂的改革,当时方案刚经政府办公会议讨论通过,她便力排众议,将还未最终敲定的方案公布了出去,目的是想广泛征求各方面意见,孰料第二天政府大院便坐满了上访的工人。工人们提的意见五花八门,有些近乎苛刻,林雅雯刚开始还耐心地答复,后来慢慢发现,工人压根儿不是跟她讨论方案,而是骨子里就拒绝改革,拒绝买断,还想在国家这棵大树上吊下去。林雅雯没了耐心,直后悔当初不听他人意见,把方案过早公布了出去。后来她想采用铁腕手段,不料工人心里比她更有底,结果化工厂的改革比预期推迟了半年,政府还额外贴了一百万。这一百万对林雅雯来说就是一笔沉重的学费,县上其他几个厂子改革时,林雅雯要么快刀斩乱麻,要么就放烟幕弹,搞得工人摸不着北,结果却都很顺利。你能说得清哪种工作方法正确?只能说摸着石头过河,过去了你就是改革家,过不去你可能就是罪人。
直到六月初的一天,林雅雯才得到确切消息,郑奉时在新疆一家合资农场,已经升任总经理,他跟这边没作任何解释,只是简简单单发来几百字的辞职报告,手续、档案他都不要了。
林雅雯气得跺脚,自己还指望跟他共渡难关呢,哪料他一逃了之!也怪自己,细细想来,郑奉时离开流管处的心迹早就露了出来,都怪她太主观,把郑奉时想得跟自己一样,固执而又不轻易服输。她怅然一笑,逃跑未必不是一条出路。
一进六月,党校的学习更为紧张,有消息说,他们这批学员很有可能作为全省改革的攻坚力量,期满后将被派到各攻坚单位。他们的课程也增加了许多,随着中国加入WTO,需要掌握的知识越来越多,省委已作出决定,学习班延期。鉴于此,沙湖县政府的工作由付石垒全面主持,关在党校大院里的林雅雯就像沙湖的过客一样,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就连强光景,也很少打电话汇报工作了。林雅雯有种失落、有种被抛弃的感觉。
这天她在楼口意外地碰上苏小静,就是那个取代了陈言的女孩子。苏小静穿一身牛仔服,头发披散在肩上,样子很清纯。她老远笑着走过来,跟林雅雯打招呼。林雅雯想了半天,才记起她是个记者,还给自己拍过照,便笑着说,你漂亮得连我不敢认你了。苏小静微笑着说了声谢谢,挽住她的胳膊,说笑着走出教学区。
苏小静告诉林雅雯,她被炒了。
为什么?林雅雯很感意外。这时候她们已坐在党校外面的一家西餐厅里,西餐厅里人不是太多,装潢精美的大厅显得很空落,低沉悠扬的音乐散发着一股伤感的气息。
我偷着去了胡杨乡,拍了一些土地沙化的照片,违犯了纪律,苏小静边喝咖啡边说,看不出她有什么不愉快。
你又要批评我吧?见林雅雯不说话,苏小静调皮地眨了一下眼,问。
怎么会?林雅雯拿调匙搅了下咖啡,借以掩饰自己的不自在。苏小静一定是听了记者圈不少传言,把她当成了一个爱板面孔训人的教条主义者。林雅雯为自己的形象感到不安,这两年她的确是跟不少记者发过火,尤其这些被称为野路记者的驻站记者。
还采访到什么?林雅雯突然意识到苏小静找她定有什么重大报料,怕是自己拿不定主意,跑来寻支持。
果然,苏小静说她手头有几份重要材料,里面详细披露了沙湖县生态恶化的可怕现实,还有市县联合作假蒙骗上级的所作所为。当然,都是以前领导做的,苏小静特意补充了句。
哪来的?林雅雯顿感自己坐不住了,从上任到现在,她一直得到有关方面的暗示,不要乱踩雷区。她自己在这个问题上也是小心翼翼,生怕弄出什么不可收拾的事。
说出来怕你不信,我掏钱买的。
哦?林雅雯抬起头,目光怀疑地盯在苏小静脸上。
是陈言的,他把材料卖给了我。
陈言?
他去了深圳,临走时提出跟我做这笔交易。他采写了五年,但一直没敢往外发,怕丢了饭碗。
林雅雯的表情凝固了,手僵在空中,不知该往哪儿放。
林雅雯花两天一夜的时间,读完了陈言的全部材料。她震惊了,想不到小小的沙湖县竟隐藏了如此惊人的黑幕,有些连她这个县长都闻所未闻。比如巧立名目骗取国家治沙资金,然后修建县委办公大楼,比如每年从农民身上收取水资源保护费,钱却用来修建沙漠游乐场,还有沙漠水库每年一半的维护资金被县上挪作他用,部分竟用到领导干部外出考察治沙经验上。一个个貌似合理的名目下,挥霍和浪费掉的都是国家和老百姓用来治沙的钱。而往上报的材料中,有些林地竟被放大了十倍,有些胡杨林带早被沙化得成了一片沙滩,提供的照片却还是绿树成荫。更滑稽的是流管处跟县上联手作假,绿化地共享,数字交叉使用,检查时也是这样。
林雅雯惊了一身汗,所有这一切,居然瞒过了她这个县长,怪不得常委会上一提数字,祁茂林就说数字是逐年落实过的,上上下下都有记录,不让她细查。怪不得有次跟郑奉时细聊,郑奉时闪烁其词地说,在沙湖县当县长,你要学会跟数字打交道。傻啊,她忽地想起宣传部秦风给她提供有关记者在沙湖县索要财物,搞有偿新闻的事,原来她被人利用,被人操纵,成了作假者的保护伞。
林雅雯感到血脉在贲张,一种被侮辱、被欺骗的羞怒在胸腔燃烧,恨不得现在就拿起材料去找省委领导,又一想,她忍住了。如此恶意的作假,难道上面不知道?长达十年时间累计冒领几千万治沙资金会没有人察觉?一系列的问题冒出来,林雅雯仿佛看到一张无形的网,牢牢把沙湖县套住。一边是莺歌燕舞,一边是黄沙漫天;一边是随着政绩的突出不断有人被提拔,一边是老百姓为了林地接二连三流血死人。沙湖县真正被沙尘罩住了。
林雅雯叫来苏小静,这些材料你打算咋办?
高价卖出去,我已找到了买家,正跟他们谈价钱呢。
你怎么能想到卖?林雅雯吃惊地盯着苏小静,不相信这话是她说的。
不卖还能咋,指望我署名发出去,我在这块地盘上还混不混了?苏小静口气轻松,完全不像是谈一件正事。
那你为什么找我?林雅雯有种被戏耍的感觉。面对这个玩世不恭的女孩,她一时竟不知说啥。
是陈言托付我的,他让我有机会把这些转给你。
陈言,他会想到给我?林雅雯越发糊涂,搞不懂他们玩什么游戏。
你也别把他想得太坏,你弄得他丢了饭碗,他却认定你是个好领导,还说有一天你可能需要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