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双伶
安庆在文友圈中,做人的厚道、为文的厚道人人尽知。这是一个人的生命底色,也是一位写作者应有的人格品质。作为他作品的编辑和熟识的朋友,在我看来,过度的苛责是对人的不公,。会使一个人的文学热情变得冰冷,过度的溢美则是一种批评的失职,会使人虚浮。所以,我只能真实地说出我对他文字的感觉。
相比较而言,安庆似乎是一位笨拙的、诚实的倾吐者,却在用一颗执著、坚韧的心,来守护他生活和文学中的梦想。他的笨拙,表现在他一直在勤奋地写作,刻苦地读书。小小说篇幅所限,有时也需要取巧,像星新一、欧亨利那样有几分聪明狡黠的人,容易写出好读的作品。安庆的作品里没有讨巧的成分,是平实的、朴素的,从他塑造的人物身上就可以看出来,这就使之区别于那些以讲故事为主的作品而变得耐读,也使之具备了很多故事之外的文学意味。
安庆的文学世界是一个乡村的世界。他多年生活在乡村,即使现在身居城市也没有真正意义上地离开。安庆经常回到乡下,和他的家人到田地里春种秋收,种棉花,种麦子,体味着一位农人耕作的辛劳和丰收的喜悦。而写作是他在城市里的另一种耕作。安庆笔下的乡村,并不完全是诗情画意的,不是象征,也不是隐喻,他的文学世界就是现实中的世界,就是在其中生活的人,在其中发生的事。读他的作品,会让人感觉到,他的文字似乎是在生活的现场写出来的。一个个场景和人物,活生生的,亲切,自然,温暖,细微得仿佛可以触摸得到。我发现他的多篇小小说作品里,总有一条河流出现,不是大江大河,而是村落屋舍外的小河流。安庆所写的故事也多是发生在河边,《怀念老秋的歌声》中,老秋经常在雾气弥漫的河滩上练歌;《老木站在桥头上》里的老木,面对河流上被毁坏的木桥,思索着怎样为村里人修好桥做些事情;而《桔子》一文的故事,就发生在清晨,星星清冷闪烁下的河滩上……
在这些与河流有关的故事里,《漂在河床上的麦穗》是最让人感动的一篇。一位拾麦穗的少年,被守护麦田的汉子夺去篮子扔进河里,“我”想起了母亲烈日下的辛苦和湿透的衣衫,愤怒地想咬汉子的手,在哭声中去捉那只荆篮,但篮里的麦穗已经被河水冲跑。这时,“我站在河水里,看着麦穗飘在河床上,河厌上的波浪一波波把麦穗冲走了,我就那样站在河水里看麦穗被一穗穗冲远”。内心受到伤害的“我”有了一个恨的“结”。多年以后,当年的汉子老胡倾诉起那段往事,原来那个“结”也一直在他的心里纠结着。当“老胡双手作揖,在我面前深深地弓下了腰……”“一湾河水依然静静地流淌”,恩怨终得释解,内心深处的“结”被那条河无声地冲走了,人与人之间的情感能超越岁月和年龄甚至恩怨情仇,是多么的微妙,难以触摸,安庆却以一条河流让人具体地去感知了它。
偶然听安庆说起过他家乡的村子,村西边有一条河,他经常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河边,闻着乡间青草的气息,远处有悠闲吃草的牛羊,耳边有鸡鸣犬吠,偶尔有两三乡邻迈着缓慢的脚步,打声招呼一笑而过。面对一条河,人会安静下来,安庆说,当他隐隐感觉到心底有一丝浮躁的时候,他会到卫河边,或者回到家乡的河边,一个人,静静地坐一坐,让世俗中那些浮躁的思绪像尘埃一样落定。我觉得,河流之于安庆,就像梭罗面对澄净的瓦尔登湖,就像肖洛霍夫坐在静静的顿河边,故事和人物在那样一种安静的氛围里不停地生发变换着……
当下很多作家都在竞走般地写作,没有人停下脚步,耐心地去看春天树枝上抽出的叶芽,倾听一只鸟儿的呢喃,或者看一眼农村的庄稼到底是什么颜色的,而安庆对乡村的紧密关注和细致关怀使他的作品富有生活的质感。他一直没离开过乡村,他的内心对乡村人物怀着温暖的情感,他无比挚爱着这个乡村世界和生活在乡间的人。
仔细阅读安庆的作品,就会感知到他对生活细腻的体验,他对乡间的一切景象是那么熟悉,他文字表达出来的生活场景,真实得可以触摸。
《船》就是这样的一篇。我们先来读其中一段:“王闱来找船是个小雨天,小雨滴滴答答落在河床,像游在河里的蝌蚪。王闱拨着河滩里的草,蚂蚱在草棵间蹦。王闱说:河草呢?河草呢?抓一把粘糊糊的河草呢,把鱼喂肥,也能把猪喂肥的河草呢?怎么只是蝌蚪不听咯哇咯哇的蛙鸣呢?这样的天气是最适合蛙鸣的。他想起他坐在河岸,听满河的蛙鸣,知了也扯着嗓子起劲地合奏;想起夜里坐在屋顶,咯哇咯哇的蛙鸣在院子里的哪一棵青叶下,在墙下的一个水道眼里。”濛濛的雨天,蚂蚱在草棵间蹦,咯哇咯哇的蛙鸣,扯嗓子合奏的知了,多么清新如画、有声有色的乡村情景!
它就展现在你我眼前,随之一个人(其实代表了很多人)寻船的故事就在这样的情境里开始了。我们可以把它视作中国乡村式的《等待戈多》,他或许道出了现代人的怀旧情愫,或许内心深处某种难以言传的怅然,就像作品开头,船,早没有了,也许早变成了炊烟,或者成了天上的一朵云彩。船,已是过去的一缕时光,随着岁月的河流逝而去,再也找寻不到了。
乡村之外,安庆的小小说世界里,还有音乐,音乐使他的笔调间弥漫着清新和曼妙。他喜欢音乐,写作的时候,常常让音乐萦绕在耳畔,有时是二胡和箫声,有时是班得瑞,有时会是一段天鹅湖。有次我们几位文友在一起喝茶,安庆说了一句话,当时让我心里一凉,他说:谁阻止我听音乐,谁就是我的敌人。当时他的神情就像一个人要和情敌决斗一样地坚定。那么,音乐会给他的作品带来什么呢?
在《怀念老秋的歌声》中,我们看到了一个人的音乐梦想同时也承载了他的人生梦想,这样的人生也算是圆满的。《流浪歌手》里那个萨克斯手,在夜晚用他的乐声帮助一个个醉酒的人回家。他吹奏的《回家》,在清冷的夜色里流淌,让听到它的人心里涌动着无比的温暖。世间的纷繁变幻,有些事情能让人麻木,对冷暖都感知不到了,太多的人需要音乐,需要音乐来解救自己的灵魂。安庆的文字之所以感动人,是他文字里流淌的音乐在感动人。这样对音乐痴爱的人,他的心是超然于物外的,随着音乐流淌进他的文字里,他平实的作品便升华起来了,超脱起来了。谢有顺说过:文学是精神的事业,灵魂的叙事。文学不仅要写故事,还要写人世里高远的心灵,有渴求实现的希望和梦想。是的,许多写作者沉浸在讲故事里,仅仅是在讲一个故事或者描述一种状态,没有思想和心灵的参与,也就是说,思想和灵魂是缺席的,读了那样的作品还会给人留下什么呢?
世界每天都在变,文学也在变,但总有一些是不变的,诚实,感动,善良,美,灵魂的独自,故事,精美的语言,无论文学怎么革命,这些基本的元素都是难以改变的。有的人为出版社写作,为假想出来的读者写作,为了心底的虚荣写作,而安庆一直是为了心灵写作。他的心灵没有离开过文字,他的文字也从未离开过身边的现实世界,他每一篇作品的基调是朴素的,他的世俗心是超于现实的,这也可以让人看做是他的文学情怀吧。
如果一个人的心灵世界是宽广的,那么他的文学世界也同样因此而拓展得更广阔。在一家家刊登小小说和中短篇的刊物上,我们可以经常看到安庆的一方方“责任田”。这些年他收获了编者和读者的赞誉,也收获了一些不大不小的文学奖励。安庆的生活和写作依然是安静的,就像村边的那条小河,平稳地缓缓地向前流淌。我在写这篇小文的时候,想象着此时的安庆,也许就坐在河边,安静地思考,然后再回到书桌前,平心静气地写出他的下一篇作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