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遥远的夏日,我和母亲去邻村捡麦,夏目的太阳下,我看见满地都是挎篮捡麦的女人。母亲佝偻的腰一次次弯下,凌乱的头发被风掀起。
快晌午的时候母亲把拾的麦子摁在那只荆条篮里,嘱咐我把麦子先送回去。
那段记忆就刻在我回家的路上。我沿卫河大堤匆匆地行走,半途上我看见一颗粗大的桐树,树荫伸展遮住了整个路面。我拿定主意在树荫下凉快一阵儿再走,然而我忽然看见桐树下坐着一个满脸横肉的壮汉,身旁放一把铁锨和一顶草帽,一种不祥的预感升上心头。我打消歇息的念头,两眼直直地看着前方,勉强支撑着往前走,“站住!”一声断喝从身后传来,我一个激灵,下意识地护,,主篮子。那透着凶光的汉子已经站到我的眼前。
“在哪儿拾的麦子?”
“在……在南地……”我战战兢兢地回答。
“不知道麦子不让拾吗?”汉子满脸凶气地问。
我说:“是……是一块放了荒的地。”
“胡说,放了荒也不能让外村人来拾,把麦子放下。”
“不。”我紧紧地攥着篮子。
“放下!”那人在凶凶地命令。
一种本能的恐惧使我攥着篮子想夺路而逃,但篮子被狠狠扯住了。
“哇!”我恐惧地哭了,静静的炎日下我的哭声在河谷回荡。
“把篮子放下!”汉子没有丝毫的妥协。
我在哭声中争辩:“这是我妈拾的麦子,为什么要给你留下,为什么给你留下,为什么?”“呜呜。”“你不讲理,不讲理。”
那人似乎要和我赌气,猛地从我手里夺过篮子,我号哭着和他去争。
他离我几步,身子向后一趔,篮子被他狠狠地抛出去,空中划过一道长长的弧线,转身看时,篮子已落进河床。
我眼泪哗哗地流着,然后是放声地大哭,我想起母亲烈日下的辛苦,湿透的衬衫。我拼命地奔下河滩,鞋在奔跑中丢了一只,衣服被河坡上的荆棘挂破。
一双粗壮的大手拽住了我,我猛地扭过脸激怒地盯着他,我愤怒地要咬他的手,他松开了,有些手足无措地看着我。我跳进河里,泪水和着河水流淌,我在哭声中捉住了那只荆篮,但篮里的麦穗已被河水冲跑,我站在河水里,看着麦穗漂在河床上,河床上的波浪一波波把麦穗冲走了,我就那样站在河水里看麦穗被一穗穗冲远。后来我掂着滴着水珠的空篮,穿着一只鞋,穿过大堤,蹒跚地回家。
终于等到了母亲回来,母亲心疼地搂着我,泪水滴下来,好久,母亲问:“河水深吗?”我说:“不深,再说,我已经会水了。”
妈说:“可你还小啊,力气还没那么大。”妈把我的手握在手里:“妈不该让你独自回家,怨妈。”我看见泪水在妈的脸上爬。之后妈再也没让我跟她去捡过麦子。
后来我知道那个扔我篮子的人是邻村当时的一个干部,姓胡。
没想到我后来要和老胡打那么多交道。多年后我被招聘到乡里。而老胡其时已经是邻村的支部书记。这之后,我因工作关系不得不多次和老胡接触,但那曾经经历的往事是不好说出口的。渐渐地我发现老胡并不是那么凶神恶煞,他在村里还颇有口碑,他带着群众调整种植结构,在全村搞玉米种植,亩均收入是传统种植收入的几倍。
但那个结并没有从我的心中消失。
那年夏天,我陪种子公司的几个人在邻村待了几天。一天午后,我和老胡沿村东的河堤散步,走到一处排灌站老胡停下来。老胡看着静静流淌的河水忽然对我说:“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十几年前,那时候我年轻气盛,我在河边伤害过一个孩子。那一天,我在树荫下乘凉,就是这棵老桐树,多少年了,我一直没让处理,那孩子挎着一篮沉甸甸的麦子,我一赌气把孩子的篮子扔进了河里,那孩子哭了,疯狂地跑下河滩。我忽然害怕了,我紧跑几步拽住了孩子。可那孩子两眼愤怒地看着我,我丢开了他的胳膊。孩子什么也不顾地跳进河里,捞出了篮子,可麦子已被河水冲走了;
直到孩子安全地上岸,我才放下一颗悬着的心……多少年过去了,我一直不能忘记那双倔强的眼睛。要是孩子那天有什么闪失,我一生都不能心安啊。我真是……”老胡说着两眼怔怔地望着河水。尔后,老胡又怔怔地说:“可惜,我已记不得当时孩子的面目了,也不知道他是谁,如果有一天,我能见到他,认出他,和他站到一起,我要向他深鞠一躬,向他道歉……”
老胡的故事实在让我难以自制,不知道此刻该说些什么。
老胡从沉吟中醒过来,忽然问我:“你怎么了?”
我说:“没事,我只是为这个故事感动……”可我的泪水已经挡不住了。
老胡忽然扳过我的肩膀:“你说,当年的那个孩子是不是就是你?多少年来我的脑子里一直恍惚着那个孩子的印象,从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和当年那孩子那么相仿,孩子倔强回头的样子一直刻在我的心里,是不是你,是不是……”
老胡抓住了我的手。
我依然愣着。
老胡双手作揖,在我的面前深深地弓下了腰……
一湾河水依然静静地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