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们儿
三秋心里一直都不是个味儿。
三秋咋拧都拧不过劲儿,越拧心里越磕磕绊绊的,咋扭都觉得心眼里有一截麻绳在里头搅,三秋就坐在院子里攥一根柳棍夯一个萝卜,最后把萝卜夯了个稀巴烂,萝卜的汁儿迸了他一脸,媳妇抓住了他的手,我让你洗萝卜,你咋把萝卜夯烂了,我还等着给你炒萝卜丝呢。三秋气哼哼的,又举起棍子夯另一个萝卜,夯着夯着三秋的眼泡肿起来,一泡水在里边包着。三秋说:“英儿,咱得把岭儿弄出来,咱一定得把岭儿弄出来,不弄出来咱就是乌龟王八蛋,咱……”
英儿抓他的手松开了。
英儿拽过棍子往萝卜上夯。
弄?
弄!
“可是,三秋,我心里咋都扭不过劲儿啊,我咋越想越亏哩,那一家他动手打咱,咱咋不能还手哩,岭儿看他叔受伤他咋就不能上哩,咱先挨打,也是咱先去住院,最后咋都成他家的理了?”
三秋说:“他娘的,没理。”
英儿盯着三秋:“三秋,你别眼里包泪,要流你就痛快地流下来,咱是不是自卫?警察说挨了打要用法律,可法律他能神仙一样变到咱眼前么?眼看着锄头都夯到身上了咱不还手,等所里人来到咱不被打死了。”
“你不要说了。”
“咱先住院,咱息事宁人,咱吃亏是福,咱不想再把钱扔在医院里,咱就不怕吃亏地出了院,他咋就开了啥伤的证明哩。”
“他头有个口子。”三秋闷闷的。
“咱头上不也有个口子么?你看……”英儿说着去拨三秋的头发,三秋的头上有一道疤,像一条蚯蚓。
三秋说:“别摸了,疼。”
英儿说:“这是哪国的理啊?”
三秋说:“人家有人!”
“有人就不说理了。”
“怨咱,咱后来还是没有用法律,咱头上的疤可能没有他头上的长。”
英儿把身倚在了三秋背上,和三秋背对背,秋天的太阳懒懒地照下夹,一缕风儿把树叶卷成堆儿。两个人背对背想那想不清的事儿,同样是打,到最后咋为自己出气的侄儿进去了,协议解决要出一笔款。
三秋叹出一口气。
英儿出了一口气。
房卖了。
岭儿站到叔家时,从叔家出来的是另一个人,说这家已经不是三秋的家,房产证上的名字都变过了,你叔住村头两间破房里。岭儿心一沉。
岭儿说:“叔,我屈死里你也不能这样啊。”岭儿站在两间破房前。
三秋说:“孩子,我总算把你拨拉出来了。”
就搂着岭儿哭。
岭儿说:“你不该这样啊。”爷儿俩的哭声像闷进柴垛的牛,像老辈人说的地牤牛。
岭儿几天后就走了。
岭儿肩上扛着包裹。
一年都没有回来。
次年秋天,有几辆砖车把砖往三秋的地基上卸,当当啷啷的,灰土飞扬,一会儿几摞砖摞上了。三秋和英儿纳闷,三秋说:“这是俺家的地基呀,恁是不是卸错了?”
拉砖人说:“就让往这儿卸的。”
三秋说:“不对。”
拉砖人说:“对。”
三秋说:“对,对可没人给恁钱啊。”
拉砖人拍拍手:“我们不找你要钱,放心了吧。”
三秋张望,在头顶上看见一片天,秋天的天很蓝,一道白云飘过。
岭儿坐在树荫下。吸烟。
三秋的心里叫了声,爷们儿啊……眼泪就扑嗒扑嗒地掉下来。
老骡子的喜棺老骡子打完最后一副棺浑身的力气都没了。
老骡子打了几十年的喜棺。
老骡子看看儿子,掏出了烟袋。
儿子把带嘴的烟递过去,打着了火。老骡子说:“不要。”
老骡子说:“这副棺我要了。”
儿子不解地看老爹。
老骡子说:“不瞎说,我不行了。”
儿子把烟都掐了。
儿子知道爹的身体越来越瓤了。
老骡子站起来,别了烟袋,拍拍新棺:“榆木的,就是买了张五家的那根榆;结实,不沤,我看着这树栽上长大的,小时候我就和张五定下了,我说不要卖,我老时买走做棺材。可就是沉,榆木太实,往地里抬时抬棺的人得多流把汗了,得花力气了。”老骡子又拍拍棺,“我多熬熬,木头干透了,轻,抬重的人就跑得快,活得也可以了,我不轧路。”
棺头的寿字刻上了。
可是,老年婆病了。
那一天,老骡子刚掂着烟袋从太阳地里站起来,拍了拍屁股,捋了捋白毛,看见村医从老年婆家走出来,低着头,挎着药箱,老年婆的儿子在后头跟着。
摸了摸兜里有几块零钱,老骡子用锄把顶下挂在墙上的提篮,往十字路口走。
提了几颗软的柿子。
捡了几根软的香蕉。
又进了铺面点了一袋冰糖,一盒山楂。冰糖化痰,老年婆的喉咙没清凉过,山呼海啸的。冰糖称好,他让铺面的女人找来一把小锤,弯下腰,垫一张纸褙儿把冰糖砸碎。
往老年婆家走。
老年婆的儿子儿媳都出来了。
老骡子把一捏冰糖塞进老年婆喉里,老年婆眼转转,后来她伸出手,手没了一点平展的地儿,他赶忙把一个柿子递过去……
老骡子对儿子说:“把喜棺给老年婆!”
“哪个?”
老骡子拍拍那榆木的,刻上寿字的。
老骡子说:“我许过了。”
老骡子掂出凿子,往棺材上又凿了两枝花。
秋风呜咽。
唢呐在秋风中呜咽……
老骡子又打了一口棺,喜棺。
老骡子说:“这是我的,这才是我的,兔崽子,没看见上次那寿字咋刻的。”
这一次,老骡子把自己的名字都打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