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铃儿响起来时,这唐楼的女房东并没有马上去开门。她先走到黑窄的走廊尽头那空置了一些时目的破旧房间,慌忙地将墙上挂着的相片取下来,然后再将脏兮兮的小房扫视了一眼,放心并满意地自个儿点点头。
“空置了快一年。少收了多少租金!今天无论如何要把它租出去了!”
女房东想。将取下的照片往自己房的柜子里藏好,她就去开门。那是一个单身汉,约莫只有二十八九岁,满脸的络腮胡,神情很是落魄。她带他穿过那黑窄的通道。
年轻人合动着鼻子。通道潮湿,飘散着一种极为强烈的腐尸气息,黑暗中他看到墙皮泰半剥落,像是个浑身伤痕的垂弱老人。但年轻人似有什么预感似的,仿佛嗅到了他极为熟悉的,似曾相识的木犀香味。面前黑影浮动,如一个神灵引他走入那个出租房间。
“这里一切家具都齐备。租金中就包了这些家具。昨天住客刚搬走,您今天就来了。房子朝南,三面单边……”
女房东犹在不停地唠叨和推销,年轻人没有理睬她,兀自以锐利的目光扫视房间。一张弹簧单人床,弹簧已松断,上面铺了一席斑驳发黑的、出现多个窟窿的薄褥。五斗柜已磨损得防火胶板全没了,连把手也只剩一个。一个梳妆台像是十八世纪的古董,椭圆的镜面不知涂上了烟油还是灰尘沾污,蒙得如喷了一层厚雾,已无法照清人脸身形。地板呢?有两三块方砖不见,凹了下去,露出砂粒。最凌乱的是墙,画满了幼稚的图画及古怪字体,似乎从前的人都在上面留过了痕迹。年轻人摇头叹息,只是因为那似乎充溢不去的木犀香气,他才决定租下来。
交了租金。他阴郁的脸展开了一点笑容。
“我租下来,并不是您这房间好!我在找一个人。有一个二十五六岁左右,长发的女子,她有没有住过这儿呢?她的左眉上有颗黑痣。”
“哦!真记不起来了。这儿一年来住了不少户人家了……”
“那您能否说一说,住客中上一户是谁,再工一户是谁么?”
女房东滔滔不绝地编造起来,神情严肃。
几天之内,年轻人都在不安、精神恍惚中度过。惦念着他那失踪了的女朋友。命运安排他在这城市寻觅。那年女郎给了他一个地址,他按址去找,包租婆说女郎搬了,又给他一个新址……他为此花了一两年的努力,也搬了几百次的家。现在,线索引他到此家。他相信女友只要还在这个城市,他一定可以寻觅到她。几个夜晚,当他躺在床上,女友所特有的木犀香味就不知从哪儿飘了来,使他断定她一定住过这带家具出租的房间。
他翻身起来,再度打开梳妆台的抽屉。那儿有一把女用破扇,一个空空的唇膏盒。使他最疑惑的是墙上钉着一支钉,四面都黑黄得如刚被火烤过,而钉下的四方框,却是一片雪白。显然,从前,有一张镶了相框的相片挂在上面。他打开衣橱,里而爬出了几只蟑螂,又一股腐恶的气息散出来,还渗杂浓浓的防腐丸味。
时当午夜,女房东突然来敲他的房门。
他吃了一惊,见她端了一杯热咖啡进来给他。他谢过,请女房东在一张旧椅坐下来。
“……几日来见您足不出户,似乎闷闷不乐,可是有什么心事?”
女房东决定进一步向他打探。
“我一直觉得我失踪的女朋友在这房间住过。我总嗅到她所特有的那木犀香味。请您再仔细回忆一下,她可曾租过这间房?”
年轻人忽然从他的上衣口袋的小皮钱包内取出一张彩色的、经过修剪的照片。女房东接过来端详。照片的背景只有一点点,不知是什么地方的海洋。少女长发,微笑着,左眉上有一颗很明显的黑痣。年轻人没有注意,女房东那抓住照片的手正微微抖起来,瞳孔也放大了。
但她欲言又止,还是轻轻摇了摇头。
“……真记不起来了!”
女房东说完,迅速起身,回到自己的房间。
第二天傍晚,女房东又走了进来。似有什么难言之隐,坐了半小时,漫无边际地闲聊之后,她凝望着年轻人,脸露哀色。
“……我想了一夜。还是跟你明白说了罢。你别再找下去了,她已不在了。”她说。
“……”年轻人睁大了眼睛。
“一年前她在这间房确曾住过一个短时期。不知为了什么事,有一夜服了药自杀了。她就静静死在你睡的这张床上。”
……年轻人没再说话。女房东走后,他将门紧紧锁上。然后撕下那破被的棉絮和褥子的胶条,一条条地往门边和窗边塞入,然后将煤气开到最大。他躺在女友从前躺过的同一张床上。他再也嗅不到那木犀香味了,而煤气渐渐充弥了整个房间。
“下个月你儿子在加拿大结婚,你去不去?”女房东的邻居李大嫂这时在女房东房里小坐:“可有他未婚妻的照片?”
女房东从柜里取出那不久前从出租房墙上取下的带框的照片。
“……好美哩。她这左边眉头上的黑痣是贤淑的标志呢。恭喜你了,找到么理想的媳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