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陈被辞后,据说当晚就抑郁死去了。可也只是“据说”而已,没有任何人能够证实。他的行踪素来神秘,性情又孤独落寞。被突然解雇,受不了刺激,几等于置他于死地,或只是一些人的希望和另一些人的想象而已?
他本身倒是清楚的。那天心神不定地收拾了杂物,老伴就在高楼底下接应他。太阳光强烈照射下,马路上商店、招牌、行人都摇摇晃晃,似乎都被一团团的阴影笼罩住。海上吹拂来的风,竟透着一股强烈的阴寒。他一路上什么都无法想。二十余年了,往返于打工的这幢大厦,已成为习惯,一种舒适的束缚,一种欲摆脱却又如中了魔的重复性程序。因此,已既成的事实,也等于没有发生过一般。
第二天一早,他又上班去了。熟悉的大厦看更员跟他打招呼,他也回以一笑。他出现在公司,也没有人惊异,许多人并不知道他的事。走到打卡的通道,找了很久,已找不到他的卡片。怕是老眼昏花了,将数十张写上同事名字的卡逐一细看了下来,真是没有自己的卡了。过去他对这一套颇有些厌恶,嫌它麻烦,像掐住人咽喉那样掐住时间,为什么而今将它取消自己又感到不习惯,不舒服?人太奇怪了。他的座位邻近打卡箱,坐下来后,又眼犹痴痴地望向那成排的卡片发愣。终于控制不住了,他站起来走向那里,象征式地演列平时做惯的一系列打卡动作,总算平复了他那份似乎有什么尚待完成却没有完成的心事。
他胡乱地完成了案面上的日常琐事,没有任何一个人来过问他;发现写字台抽屉里仍有属于自己的对象,他又下意识地认为是应该带回去的,又一一放进一个早上从家里带来的手抽里。下班铃响,同事们都来打卡,也都看到他,没有任何特别的表情,其中一个见到他只和平时一样,吐出句口头禅:“还不走?”
“我打完卡就走。”老陈隐隐约约中,认为不必这么说了,可是二十余年来说惯的话,还是像呼吸空气般自然溜出嘴边。到了楼下,已不见那帮唧唧喳喳的同事了,只有看更员依然如早上跟他笑,打招呼,问是不是直接赶回家看世界杯赛事。他闷葫芦般敷衍响应了句什么。
往后七八天,他都一如这一天,照样来公司上班。只是模模糊糊地,记忆起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有一种紧迫感,他得离开这已不属于他的地方;但每一天,又如有神引,脚儿自然而然不能自控地,带他到这坐了二十几年的,连皮椅面破了几个小洞他都记得清清楚楚的位置。一坐下来,他就要处理一切有关纸片和文字的东西,一直将自己折磨到五时许下班铃响,他才感到了发泄和疲倦的快感。
十五天来处于一种神奇境地工作,朦胧中明白他迟早要在此消失,使他日日可以不发一言,头也缩在卡位中,通道上来往的人,也没问过他一句什么。尤其是他被辞的消息终于传来,大家也当他走了,不存在了。
半个月后的这一天,公司一位同事传播消息了,说老陈已被辞,当晚就死了,半个公司的人都在一边惊叹,一边议论纷纷。有的说,确已有半月不见他的影子;有的却说某几天见过他;有的坚持,半个月来,就看到他仍天天上下班,依然坐在自己的位置,只是脸孔总不爱朝人,看不到他的真面目,他整日不说一句话。没有卡片了的他,只像个悄然无声的上班族阴魂。
传闻传到了大厦那位看更。他言之凿凿,今天一早仍见到陈先生乘电梯上班,只是没看到他下来了。过去半个月却是天天见着的。
“他已被辞半个月了,据说半个月前那晚回到家就死了。”坚持老陈已亡的一派,竟拿出了一份老陈的老伴在报上刊的“讣告”。
看更员看后,脸色渐渐发白,蓦然想起了这十几天来老陈那阴沉失魂的神情,以及单薄的身子,还有跟他打招呼时,他笑容中那一份化不开的悲惨和不屈意味。
没有人再见到老陈,也没有人觉得有向他老伴打电话求证的必要。老陈的事,成了永远的谜,也渐渐从人们脑际中淡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