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时节,百草千木似乎都憋足了劲儿,等着一起赴百花盛宴。京城颜氏宅邸中,曲廊院落里到处都有含苞待发的花骨朵儿,隐隐飘散着一缕淡淡清香,穿梭在这飞檐斗拱之间。
日出清晨,颜墨峦由着鱼贯而入的丫鬟婆子伺候着洗漱更衣,下面穿了一条月白色软缎马面裙子,裙子的正面绣着一枝鲜活的兰草纹,就像斜斜地插在了裙子上,身上穿了件浅黄色的暗纹交领夹袄,外面披着遍地绣花蝶的广袖藕色褙子,整个人显得端凝温婉,如空谷中的幽兰一样,犹带着露珠透着一份大方。一头乌黑的青丝从肩膀披拂在胸前,缓缓地坐在了酸枝木的妆台前,由着身后的丫鬟簪霞梳理着头发。
妆镜里映着她那张带着温和笑意,水杏眸子的脸庞,虽没有倾国倾城的美貌,可是也算得上清丽端方了。
她是独生女,在颜氏族中行八,都称她为八小姐。父亲是颜府二老爷颜承宗,现任正三品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母亲是二夫人苏云出身江南诗书世家,成亲后多年未孕。因颜承宗是颜老太爷唯一嫡出的儿子,为了嫡脉不断,将颜氏家传之宝“墨峦珠”传给了二老爷,让二夫人放在枕畔,第二年果真生下一女,众人都说是这宝贝托生的,老太爷便给起了名字叫墨峦。
“今日又不出门儿见客,怎么又把这金翟簪拿出来了,沉甸甸的,压的脖子酸。”墨峦瞧着簪霞把那赤金嵌着鸽血红宝石的金羽翟簪拿了出来,刚要为她戴在梳好的流云髻上,微微蹙了眉头说。簪霞听到小姐的吩咐,便将那金翟簪放回了红锦盒子里,接过墨峦递过来的翠玉簪子插在发髻上比对着回道:“二夫人吩咐说,小姐可是大家出身,总是穿的那样素净不像个样子,还没有庶出的五小姐穿的鲜亮呢。”墨峦染着凤仙花的粉嫩蔻丹,在盛着簪钗的妆奁里,随意地拨弄着,她并不是一个清高自诩,淡雅出尘的女孩儿,而是一个端庄大方的姑娘。
她只是不喜欢太过浓艳的颜色,豆蔻年华的她,怎么会不喜欢打扮自己。瞧着镜子里的自己,墨峦也觉得太过素淡了,便从红木螺钿的妆匣里,拿出了一朵粉色碧玺石做的宝石珠花,颜色娇嫩,透着晶莹的光泽,在妆台上撒下了点点斑驳的光影,簪霞会意地接过来戴在了墨峦发髻的正中。如此妆扮一番,墨峦对着妆镜瞧着,并无不妥之处,素净大方,又合了礼数。
墨峦这才让人将早饭传了进来,漆盘内各色酱菜十二样,冷荤八样,还有油炸枣泥卷,红枣糯米糕,细面花卷儿,一碗热气腾腾的蛋花汤。少许用了些,便起身去了正院给老太太请安。
从西面的月洞门过来,刚走到老太太屋子前面的抱厦,便听得屋内一阵女子的笑语,其中那尖锐如银铃的声音,一听就是大伯母白玲馨的声音。白玲馨是颜府长房颜承宽的正室,她虽是长媳,可却因为颜承宽是庶长子,从不得老太太的待见。这也不能怪老太太刻薄,只因当年颜老太爷,刚刚娶了老太太,没多久,颜老太爷身边的大丫鬟便就有了身孕。十月怀胎,一朝分娩,便生下了颜承宽,未有嫡子,便有了庶子,这可是打了嫡妻一个大大的嘴巴。嫡庶尊卑何等重要,这宠妾灭妻的话若是传出去,不知要赔上多少人的体面和名声。颜老太爷当时也觉得理亏,不知哄了正妻多少好话,以至于后来,颜承宽的生母安姨娘到后来难产而死,颜老太爷也未见过她一面儿。
这些事,也是白玲馨嫁给颜承宽之后才知道,因为大老爷颜承宽在族谱上是记在老太太的名下的,对外是说是嫡长子。可是这白玲馨知道后,也没有灰心,仍旧是每日来老太太这里,晨昏定省,哄老太太高兴,日子一长,她在老太太跟前儿也就得了脸面。纵然如此,老太太也没有把中馈之权交给她,仍旧是让二夫人苏氏打理,究竟是亲疏有别。
所以对于大夫人的笑语,墨峦一点也不陌生,她为了自己母亲手里的中馈之权,在老太太面前表现的已经越来越好了,因为墨峦项圈儿上的宝贝,每次见到她眼睛里都透着一丝不快。
缓步走到门前,门口的丫鬟瞧着是她来了,便行礼问好“八小姐好,老太太刚还在和夫人们念叨八小姐怎么还不来呢。”墨峦唇畔淡淡一笑颔首受了礼,那小丫鬟刚要打起正红色撒花帘子,她便听见里面一声陌生的女音,素手按住了要打帘子的丫鬟的手,停住了进门儿的脚步,低声问门口打帘子的小丫鬟道:“里面可是有客人在?”那小丫鬟放下帘子说:“是忠勇伯夫人来看老太太了,大夫人和二夫人也在陪着说话。”墨峦听了这话,才微微颔首,让她重新打起帘子进了屋里。
厅堂里,正位螺钿椅子左边坐着老太太,右边坐着一位衣着华贵端庄的中年夫人,梳着妇人的圆髻正面簪着赤金观音的分心儿,两鬓戴着一对玉叶金蝉的掩鬓,泥金红色的褙子,圆圆的脸庞带着温和笑意。母亲和大伯母坐在老太太身旁的罗汉圈椅上,瞧见墨峦进来,大夫人忙收起了满脸的堆笑,二夫人脸上带着欢喜,忠勇伯夫人微微点了点头,并没有说话。
老太太看到自己疼爱的孙女儿来了,便忙抬起手笑着说:“我这里正念叨着,可巧你就来了,快来过来拜见贵客,这是忠勇伯夫人。”墨峦听着老太太的话,轻缓行步到了正位面前,俯身行礼说:“拜见夫人,愿夫人福寿绵长。”忠勇候夫人从墨峦进屋开始,目光始终未有挪移,细细地打量着眼前的姑娘,端庄娴雅,气度大方,虽不是绝色美人,可也是个难得的女孩儿,忙伸出手去说:“好孩子快起来,果真是个稳重的好闺女,来我这儿,让我好好瞧瞧你,外面人都说这颜家八小姐可是宝贝托生的。”“可不是吗,就是我们颜家祖传的墨峦珠,如今镶在八丫头的项圈上,那可是兴族旺家的宝贝。”大夫人笑语连珠地接了句话,老太太瞄了她一眼,见大夫人用帕子掩住了嘴,这才转过头笑着对忠勇伯夫人说:“原也不是什么宝贝,不过是祖上传下来的一颗玉髓珠子,因我这二儿媳妇多年不开怀,就想借着老辈儿人的福气,求求子息,可巧就生了我们这八丫头。”二夫人随之颔首道是,想起从前的事,又深深懊悔没能为老爷生一下一子,延绵子嗣,眼睛里似乎起了一层氤氲。
墨峦听着众人的话,没说话,迈着莲步来的忠勇伯夫人面前。忠勇伯夫人拉起墨峦的皓腕,细细地看着墨峦端正从容的容貌和白细的肉皮儿,不住地点头,然后问道:“老太太谦虚了,能这样灵验,怎么不是宝贝,如今那珠子藏在哪,我可有福气瞧瞧,也长长见识。”老太太一直就因为墨峦是嫡出孙女,流着自己的血脉,又因这宝贝托生的话,自幼便非常宠爱墨峦,如今又听到京城颇有名望的忠勇伯夫人也这样说,心里更是看重了墨峦几分,更加相信墨峦可以兴家望族。听见忠勇伯夫人的请求,自然是十分愿意地说:“夫人大见识,什么奇珍没见过,夫人不笑话就好,哪里藏起来了,就在我那小孙女儿的项圈上镶着呢。八丫头还不把你的项圈给夫人好好瞧瞧。”
墨峦听得这话,忙抬手把项圈的锁扣打开,慢慢摘下了项圈递了过去,忠勇伯夫人接过那项圈,看到那赤金的璎珞项圈上錾着蔓藤纹,下面是一朵金丝编的莲花,花心处正镶着那宝贝,那珠子是一颗乳白色半透明的玉髓珠,珠子的中央有天然形成的水墨烟峦的纹样,细瞧好似那高山间萦绕着浓浓的烟云,只露着若隐若现的峰峦,峰峦间还有淡淡的夕阳之色,使烟云都染就了薄薄的金色。忠勇伯夫人连声赞叹:“妙,妙,果真是上天的鬼斧神工,不知道这是宝贝叫什么。”“这珠子是玉髓珠,又因这上面的图案,便叫墨峦珠。”墨峦回道。老太太也补充说:“所以我们老太爷便给八丫头取名字,就叫墨峦,说八丫头和这珠子有缘分,便让时时戴着才好。”
“墨峦,水墨烟峦,雅致不俗,是好名字,又有这样的来历,也就这名字最配她了。”忠勇伯夫连声赞叹后,起身将那项圈亲自为墨峦戴上,让墨峦有几分不知所措。
一旁的大夫人看在眼里,在老太太跟前又不敢说什么,直把手里的帕子揉搓成一团,心里想着,那既然是颜氏的传家之物,那就得人人有份,凭什么给了二房。中馈给了二房,宝贝也给了二房。若是有一天老太太不在了,颜府分家的时候,恐怕什么都分不到。她可是颜府的长房长媳,又生了世瑾,世琪两个儿子,为颜家传承了香火,老二媳妇连个儿子都没有,凭什么得了那么多的好处。就是老太太偏心自己亲生儿子,若不是当初她娘家被骗了,说大老爷是嫡出,怎么也不会嫁过来,只是如今提这些也晚了。现下要想想法子,把二房的一切都争到自己的手里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