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我拉到岗上去,我兄弟在那儿等着我哩!”沙哑干涩的嗓音在秋天的下午走出松动皴裂的嘴唇。阳光经过窗子的过滤来到屋里,惨淡无力。
他转脸朝窗外看了一眼,在阴暗昏黑的瓦屋潮湿了多少年,他早已忘却了阳光的颜色。
那一年,他从高空坠落,瘫痪平静地从脚跟走进他的身体,生根蔓延;他的身体在一夜之间失去知觉,只有右臂侥幸逃脱一劫。她拉他上车时,瞥见了那只干枯如柴的右手,她感到自己浑身哆嗦了一下。从前,那只手是个冷冰冰的巴掌,总在他酒气熏天的谩骂声中机械地甩向她麻木的脸庞。她总是一成不变地沉默,看着他僵硬的身体,她感到多年来自己的身体也在逐渐变硬。
她拉着他往山岗上走去。
他仰头望着明净的天空,一如在阴暗的屋里望着椽檩错乱的屋顶,面无表情。秋风吹来,尘土荡起,飞扬在走过的路上。
“我昨天就听到街上哭哭啼啼的声音了,我听到她们喊着我兄弟的小名。我就知道,我兄弟回来了,可你们连最后一眼都不让我看。”他的声旨像是风中的沙粒,粗糙而细微。
山岗上满坡的荒草在阳光下摇动着一片纯厚的金黄。她曾多次在某个清晨或者黄昏来到这个山岗,遥望天边的一片荒野,她不知道荒野的尽头是什么样。当她向山岗那边走去时,孩子们在村庄里的呼喊声死死拽住了她的腿脚。
她把板车停在山半腰的一座新坟旁,坐在一片草坡上,遥望西坠的秋阳。
“我等了十几年,总算把你等回来了。我有一肚子话想跟你说,可你一声不吭就走了。”他僵硬的身体平躺在车板上,像被钉在上面。他伸出右手,在车板上拍打两下,她扶起他翻了个身,侧对着坟堆。坟在夕阳斜照中静默着。
“我不知道你在新疆的这些年是咋过的。人家说那儿到处都是沙,你这辈子是叫我给毁了。你走后,我跟着别人去工地上,第一个月就摔了下来。村里人都说这是老天爷给我的报应,是我作恶的下场。我浑身上下都躺烂了,就剩下这一只胳膊能动。我要是能动弹,早就把它剁掉了。我说啥都没用,你一句也听不见了。躺在床上这么些年,我成天想着自己撵你出去的事,我夜里偷偷掉泪,谁也不知道。村里人说得没错,这就是我的命!”
秋风从草丛深处穿过,沙沙怍响。不远处,几只羊转悠着,寻觅所剩无几的青色。两个老人坐在山:半腰,说着另一些陈年旧事。
“咱爹跑了一辈子生意,给咱跑出了一个像样儿的家。可我在外跑了几年,把一点家业挥霍干净,还欠了一屁股债。那时候我被人家赶回来,看啥都是不顺眼的。我跟自己说.我这一事无成,啥都没有了,我这一辈子已经毁了,大家都别想好过。你嫂子和俩孩子都得受我的折磨。我记得爹临终都不愿看我一眼,那时候我对自己说家里就靠你了。那时候你还年轻,成天不说话,也不知道你脑子里想的啥。我半夜喝完酒到你家门口闹腾,弄得鸡犬不宁。我满大街嚷嚷,你是个孬种、窝囊废,你应该到外边闯荡,把咱的家业挣回来。我用铁锹砸你家的房子,我要把你撵走,撵到外边去。我知道你学了一肚子的知识,你跟别人不一样,不能一辈子都窝在这个穷山沟儿里。”
一阵风钻进他怀里,夹着从远处带来的烟火味。他咳嗽了两声,干柴枯枝一般的身体也随之颤动。她从远处收回目光,起身把他身上的薄毯往上掖好。
“你媳妇半夜起来,满大街骂我。村里人也都站在院子里叫骂,说我是个疯子。可你从来没有出来过,我在你家的墙上砸了个大窟窿你也没吭过一声。那时候我啥都不顾了,我一心想着让你出去,干一番事业。我和全村人作对,谁跟我过不去我就拎着刀站在他家院子里叫嚷。村里人肯定成天咒我死,我在村里是个祸害,全村都不得安宁。
“后来我听说你们去新疆了,我不知道你们什么时候走的。你一走,老天爷的报应就找着我了。我躺在床上听见他们从房后走过时说我罪有应得,他们经过一次就痛快地骂我一通,我瞪着后窗气得发抖,可我有什么办法,这么些年我都听惯了。”
太阳从山岗上往下滑,阳光变得灰白,有气无力。远处的野地在她的视线中渐渐变得昏暗。
“村里人早恨透我了,家里也没人答理我,我一天天地熬了这么多年。
我不想这样烂死在床上,可我再怎么使劲,也就剩下这一条胳膊了。”他伸手撑着身子,从车板上滑了下去,落在坟边,苍老的哭声渗进深厚的土壤中。
太阳坠入山下,天边渐渐燃起通红的火团。火焰扑向山岗,被晚风吹散,漫天飘去。山半腰的两个老人赶着羊群朝村庄走回,黑暗向山岗步步逼来。望着渐渐走远的老人,她在草丛中站起身,她觉得浑身颤抖,四肢像棉花一样柔软,似乎被一团热火烘烤着。一缕发丝贴到她的脸颊,抬手拨开时,她摸到了潮湿的一片,她感到自己迎着晚风的脸冰凉透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