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丘脊梁小说《山高水长》
傅小松
近年来我一直在思考文学究竟是什么这个问题。我这个人,说作家不算是作家,说评论家也算不上。但我并不觉得自己是文学的局外人。一则,朋友中不少是作家,时常和他们交流,交谈的话题总离不开文学(当然也离不开女人);二则,自己也时常读一些文学作品。于是也不顾上帝是否发笑,竟做深沉状沉思起来了:文学的本质是什么?又是什么决定了文学作品价值的高下?
高尔基说,文学是入学。这自然是关于文学的至理名言。但“人学”这个词似乎还太笼统了。心理学是人学,生理学、医学也是人学。我想,入学应该叫做“人生学”。当代著名文艺理论家董学文在其《文学原理》中说:“文学的人性,是文学作为入学的起点或基本前提。否定了它,整个文学将失去最为绚丽的色彩,甚至整个文学大厦就将倾斜。”我要说,岂止是倾斜,势必会轰然倒下。因为,古往今来一切优秀的文学作品都是展示丰富多彩的人性世界;一切伟大的作品,则更是深入地拷问人类的灵魂。人性的表达又可分为两种:一种是表达单向性的、纯粹的、合乎社会道德规范的人性。在中国古典诗歌中,王维的“每逢佳节倍思亲”、孟郊的“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表达的就是一种纯粹而强烈的亲情和母爱。在外国诗歌中,如智利诗人米斯特拉尔歌颂爱情和母爱的作品,也是这一种类型。另一类则是表述一种多维度的、复杂的甚至难以整合到现存道德规范中的人性。如加缪的小说《局外人》,写一个叫莫尔索的人,母亲死了,他去奔丧,却老:无其事,表现得非常冷漠无情。最后又稀里糊涂把别人杀了。这种表面上的“毫无人性”实际上也是一种人性,它揭示了人性在复杂社会中的变异,也显示了人存在的荒谬。
文学作品又似乎也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写普通人的悲欢离合的,如《红楼梦》,一类则是写英雄豪杰的纵横捭阖,如《三国演义》《水浒传》等。从本质上讲,英雄人物也是普通人,也具有常人的七情六欲,也逃脱不了生老病死的人生规律。但是由于英雄人物承担了更多的社会负荷,他往往成为某种符号,他身上本来所具有的共同的人性就常常被掩盖、被扭曲,或者不会引起大家的注意。因此,我认为,文学要写人性,但英雄人物的人性和灵魂却远比普通人难写。这就造成这样一种文学现象,世界文学中,绝大多数杰出作品,都是写普通人,而非英雄豪杰。而文学史上,绝大多数文学典型人物,都是普通的男人女人,如莎翁笔下的罗密欧和朱丽叶,曹雪芹笔下的贾宝玉和林黛玉。把英雄豪杰写成文学典型的当然也有,如《三国演义》里面写了很多英雄人物,也可谓栩栩如生,但总嫌不够立体和丰满,而给人以“扁型人”的感觉。正像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里所批评的:“写关羽之义而似伪,状诸葛多智而近妖。”当代戏剧家陈亚先写剧本《曹操与杨修》就注意了克服这种情况。剧本深入挖掘曹操的心灵,揭示其内在的人陛冲突,从而获得巨大的成功。陈亚先说:“我就写了两个人,两个真人,希望真诚的人性在剧中再现。”
前面哕哕唆唆说了这么多,现在回到我写这篇文章的主旨。探讨一下青年作家丘脊梁的一组小小说。小说有六篇,写了六个人,分别是《神猎》《神刀》《神医》《神钓》《神算》《神偷》。我前面讲到,文学作品有写英雄豪杰,有写普通人。脊梁这组小说,写的人物,似乎是介于上述二者之间。当然算不上是英雄豪杰,但比起一般的光头百姓,身上也还多了些光环。这几个人物,一看标题,显然是能够激起一般读者强烈兴趣的。
我本人就是怀着这种兴趣一口气把它读完的。大家对这几个人物的兴趣所指主要又是什么呢?无非是想了解这些高人究竟有什么功夫秘笈,以及在他们身上发生的奇闻异事。这是一种猎奇心理,人所共有。作为小说作者,你首先应该满足这种心理。脊梁自然是将这几位高人的本事妙笔生花地写出来了,甚至是淋漓尽致。《神猎》中,那位叫王劲之的猎人,“山里的野兽,更是畏他如虎,闻到他的气味,就疯狂逃窜,屏息躲藏。但兽们跑得再快,藏得再深,也逃不出他的目光和猎枪。”一座连云山,“俨然就成了王劲之的私家菜园”。你看神不神?《神刀》中,神刀在众人面前炫耀刀法,他见父亲头戴的帽子上有几只苍蝇,一刀飞过去,几只苍蝇还原样不动地伏在那里,但竟均被挨着腹部削断了脚,而帽子却完好无损!真是绝了。而《神偷》中,作者描写大盗丁云飞有一些稀奇古怪的偷技,如写偷牛。是这样写的:
踩好点后,将一根带铁钩的绳子捆在腰间,手上拄一根空心竹竿,半夜时分溜进牛栏,把绳子从竹竿中穿过,然后掏出水枪,朝牛撒尿。牛嗜盐,伸出舌头来舔食,他立马用铁钩钩住牛舌。牛想撞他,但隔着竹竿撞不到;想叫,又叫不出;不想走,舌头又疼痛难忍,只好拼命跟着他狂奔。等主家发觉,他早已无影无踪了。
看了这些文字,我真感到有些毛骨悚然。不得不佩服作家的刀笔功夫,也惊叹他有如此丰富的生活积累。但如果作者仅仅写了这些东西,算不算好作品呢?我认为不是。甚至还不能算是文学。试想,一个记者去采访这位神偷,他肯定也会写这些东西,而且也会尽量这样绘声绘色。而真的文学,是要写人性。脊梁不愧是一位真正的作家。他的这组小说,绝没有停留在对这几个人物神功绝技的描绘上以及传奇故事的演绎上,而是长驱直人人的灵魂深处,表现微妙、丰富的人性。他写着几位所谓”神人”,都从不同侧面和不同程度进入到他们的人|生深处。
下面重点谈谈《神刀》和《神算》。
《神刀》中,写张家寨的张怜生,是一个糯米团,一无田土,二无手艺,三无功夫,受尽欺负。他于是下定决心,送儿子去学武艺。儿子学成绝世刀功,威震乡里。父以子贵,张怜生便从此活得舒展起来。但不料儿子后来竟当了一名刽子手,最后来竟杀人成瘾,“于是,神刀的刀功便渐渐地展示到了乡亲们身上,好些个他看不顺眼的人,一言不合,便成了他刀下的冤魂。乡亲们对他是敢怒不敢言,对张怜生,也就慢慢地敬而远之了。”昔日手无缚鸡之力的张怜生,一日拿了儿子的那把快刀,手起刀落,竟把儿子的右手掌给砍了!张怜生此举,从人性的角度分析,既荒谬又合乎J隋理。他本是一个老实善良的人,在儿子的发迹和蜕变中,他渐渐由一个受害者变成一个“害人者”(至少是包庇犯)。因此,他选择大义灭亲,在一种人性撕裂的痛苦中,以求得内心的安宁。
再来看看《神算》。写的是一位叫做马智玄的算命先生,精通命理、术数、八卦、卜筮之类,料事如神,以“神算”闻名乡里。他竞算出自己的寿数是七十八岁,并公之于众。预测是否灵验,大家都拭目以待。七十八岁的生日来了,神算先生却身体硬朗得很,哪里有丁点儿西归的迹象?
但家人和邻居还是相信神算先生的预言,一大早守着他,并着手筹备丧事。于是这位神算先生最奇妙、最艰难的一天开始了:
这一天,他像往肯一样早早起床,用完早饭后,他便把儿子等家人叫到自己房间,从容地说,今天是我的大限,死生有命,你们不必悲伤,我该交待你们的事,早就讲过了,不再多讲。从现在开始,你们去准备丧事吧。儿子哭着说,爹,您现在身体没任何异常,不会有事的。也许是您算错了吧?马智玄沉着脸说,命中注定的事,我怎么会算错呢?我算命一辈子,什么时候又算错过呢?一个神算,如果连自己的命都算不准,那岂不是笑话!说完后马智玄不再言语,闭目打坐。家人哭哭啼啼,与前来探望的乡亲们一起,陪着马智玄,静静地坐,慢慢地等。
中午过了,马智玄没死;夜晚到了,马智玄没死;一直等到晚上十一点,马智玄仍没死。家人的心情渐渐地放松起来,乡亲们也不断地开起了玩笑。有人说,马神算,只怕是你神通广大,阎王爷不敢收你呢。有人说,马神算,肯定是你搞错了,下次你算好了再通知我们来送你,好吗?马智玄睁开眼睛说,有劳各位啦,看来我这一劫要躲过去了,大家回去歇息吧。众人都哈哈大笑,离开了马智玄的房间。
那笑声,打在寂静的深夜,很响,很重。
零点终于到了。这一天终于过去了。马智玄的儿子还是有些不放心,他特地又跑进父亲的房间,去作最后的检视。一进去,他就惊呆了:父亲已抱着一个农药瓶子,安静地离去了,他的嘴角,还挂着一丝苦涩的笑。
这是一段很深刻的人性描写。神算先生首先是装模作样,虚张声势,继而是故作轻松,自我解嘲,然而在其内心世界却进行着艰难的挣扎和搏斗,最后他选择了自杀,但嘴角“还挂着一丝苦涩的笑”。他肯定留恋生,但活着就意味着神算的破产。名誉有时似乎不值一文,有时却高于生命。
因此,他选择自杀来自圆其说,尽管是一种荒谬的选择。小说这一戏剧性的结尾如同一场爆炸,终结了一切,却留下了一连串巨大的人性的拷问。
读到这里,我们肯定不再被这位神算先生的所谓神功秘笈所吸引和迷惑,而是感喟人性的诡异。其实,神功、神技固然神奇,但说穿了并不神秘。正像魔术,当你知道原理后,就觉得索然无味了。神猎也好,神刀也好,神医也好,神钓也好,乃至神算、神偷,都不过瞄准一技长期钻研、反复实践的结果。当然,或许这些人在某些方面确实有些过人的天赋,也就仅此而已,最多算个把专家罢了。在《神钓》中,作者写那位高手杨碧潭,“他有办法把河里的鱼钓起来,几十年来,他从未失过手”。他真有什么神功秘技吗?没有。只是由于他长期钻研,懂得鱼类的习性,总结出了“春钓滩,夏钓潭,秋钓阴,冬钓阳”的规律。从表面上看,这些神人们最吸引人的东西是他们的绝技神功,但到头来,却发现这些不过是雕虫小技而已,最多是记者们感兴趣的东西。作家最感兴趣的,并不是这些神功绝技,而是他们作为一个人的人性世界。人性才是真正的神奇所在,神秘所在。脊梁可谓深得其中三味。真正神秘的,不是那些神功、绝技,而是丰富、复杂而诡异微妙的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