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辞职跑到岳阳楼下,开了一爿书店,店名唤做“万卷书社”。店不大,但书的品位我自觉不算低——我凭自己的个人喜好,专门经营一些文史哲方面的书,我希望这爿小小的书店,能成为古城读书人一个美好的精神家园。但:事与愿违,书店的生意并不好,艰难维持一年后,第二年的春天,我的“万卷书社”便已濒倒闭的边缘了——繁杂的税收、费用和日常开支,天天在销蚀着我的老本,架上的书已越来越少了,而我却没有能力去进书补充,为了不让人看出书店败落的景象来,我把自己的藏书搬到了店里的书架上。
一个雨天的黄昏,我正准备打烊时,书店里来了一个顾客,是位老者。他先用眼扫了一遍书架上的书脊,然后掏出花镜,不时抽出一本看看。显然他是一个识货的人。正当我庆幸自己又能做一笔生意时,老者却准备移步出门了,望了我不解的目光,老者笑笑,说,书倒是好,可惜码洋都很高,我买不起的。我自然明白“有钱人不读书,读书人没有钱”的道理,也就苦笑着摇摇头,准备送客出门,落锁回家。而老者却又停下来了,原来他看到了我架上的一套七本的《中国军事史》,他快步走过去,一本一本地看,爱不释手的样子。特别是当他看了书价后,那一脸的欣喜,让我感觉一如是小孩终于找到妈妈藏好的糖果时的神情。他很果断似乎也很豪气地将厚厚一摞书往柜上一搁,兴奋地说,这套书我买了!这是一套解放军出版社出的精装书,花几年时间才陆续出齐的,最早的一本是八五年时的版,其余的也大都是八十年代出的,因而码洋大都是只有几元钱。七本书,上十斤重,全部加起来却只有65元钱,怪不得他会如此高兴的。而我却没有接他的钱,我只淡淡地说,不卖!他似乎有些不解也有些愤怒,质问我,不卖又摆到店子里干啥?我有些伤感地告诉他,这是我私人的藏书。他不信,以为我在唬他,为的是多卖几个钱,便急急地主动表示,愿多出几块钱买去。我说,给再多的钱也不会卖的,并将书倒过来,让他看地脚边的“山樵藏书”印,以验明正身。他终于信了,但仍不死心,执意要买,到最后,他竟苦苦地求我了。望了他苍老的身影和渴望的眼神,我最后还是同意了。我叮嘱他,这套书我珍藏几年了,希望他能善待之。我想,也许到省城我还能买到一套吧。不过捏着65元钱,看到他高兴地提了一大袋子书远去的背影时,我的眼角,还是流下了两滴酸楚的泪。
然而,我后来却没有在省城找到这套书,也托人跑了好几个城市,都说没有,我不由为我当时的错误决定后悔了,不过一想起老者当时真诚的神情,心头又多少有些慰藉。
后来我的书店终于倒闭了,亏了几万元的账后我又回到单位去做秘书了。但爱书、读书、藏书的喜好,并没因此而受到任何的打击。
三年后,在一个很热的午后,我又到书市去闲逛,突然在书市的入口处,发现了一个新增的旧书摊。我忙过去翻看,用眼只匆匆一扫,我便知道这些书够档次。这些书的码洋大都只几元钱,但老板却在原价的上面贴了一个新价,价格翻了好几番。我看了便觉得有些不是滋味。正想走时,突然在书摊的最边上,发现了一套草绿色封面的《中国军事史》。我欣喜地拿起,高兴地说,老板,这书我买了。老板头也没抬,只淡淡地说,不卖!我感觉这声音好像有些熟悉,忙将书倒转过来,在地脚边上,“山樵藏书”印果然鲜红如初。此时,我觉得自己的尊严好像受到了莫大的侮辱,我想,今天,我一定要将这书买去,绝不能让这个虚伪、市侩的家伙再来玷污高尚的文化了。我带着愤怒对老板说,你开个价吧,别兜圈子了!老板抬头望了我一会儿(显然他已不认识我了),犹豫了一下,说,你实在要,就出200元吧。我丢下200元,提起书二话没说就走了。
事情也许就这么了结了,没想到在半年后的一天,我去探望生癌住院的老师时,在他的病房里,我又看到了那位老者——他也患了癌症。我去的时候,老者已睡着了。老师看到我用目光在打量他,便叹着气说,这个人作孽呢,原单位早垮了,又没子女,为治病他把一辈子珍藏的书都变卖了,跟他扯谈时,他总说舍不得那些书啊。我的心灵不由重重:}也震撼起来,我觉得自己错怪了一位爱书的老先生,我知道我帮不了他什么大忙,但我一定要让他的心灵得到一丝哪怕最小的慰藉。于是,第二天,我便提了一些水果和一套《中国军事史》,来到了病房。老先生看了草绿色的封面,混浊的眼睛竟放出了亮光,他感激地握住我的手,连说我是好人。我安慰他一番正想走时,他却叫住了我,他把书还给我说,这书是一个叫“万卷书社”的书店老板的私人藏书,我强夺他爱买来的,一直想璧还,却找不到他,你是一位好人,请你帮我找找,万一找不到他,这书就送给你吧——你也是一个爱书的人——好书在爱书人手中,终归是好事。我听后,鼻子一酸,一串泪珠便无声地滴落,滴落到那草绿色的封面上,晶亮,晶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