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子在黑皮眼里亮亮地闪,蛙鼓在黑皮耳旁嘈嘈地敲,有一袭夏风,打田垄那边走过,吹得黑皮的心,愈加地躁。它下意识地扬扬蹄子,蹄子却踢得牛栏木木地响。它无奈地蜷回稻草里,失意地伸长颈脖,沉沉地一声哞,惊得满夜蛙声,一阵死寂。
多少年了,没在这样的季节负犁奋进,真有些让牛心酸啊。黑皮懒懒地叼起一根稻草,伤心地咀嚼起一些风干的往事。那时节,这样的夜晚,有星子,有晚风,怎会没它黑皮和兄弟们忙碌的身影呢!主人扬了牛鞭,高高一声吆喝,黑漆的泥土,便在它身后沙沙地翻转,如古诗般的整齐和富有韵律。而田垄上下兄弟们互相亲昵的哞叫,或问候,或打趣,更是让它感到生活的充实和美好。累当然是累点,但看到自己连夜犁出的地,第二天便漾满了绿波,黑皮的心中,便真有那么一丝成就感了。何况生来为牛,本身就得耕地,就得劳作。累,不怕。累着,心才踏实呢!
可现今,土地却不需要它了。土地有了耕种机。对那种丑陋的货色,黑皮从来就没好感,并不是那厮抢了它的饭碗,而是它打内心深处地看不起它,觉得它不如自己优秀。不是吗?虽说那家伙耕地快,但一天得吃多少油啊!我黑皮帮主人犁了十几年地,懂得稼穑的艰辛,连谷子都舍不得吃一口,别说是油了,这厮倒好,地还没翻一片,却要先吃饱一肚子油,真是个败家子啊!
但人们却看重这个败家子,先是一家买了,后来就差不多家家都有了。黑皮的兄弟们于是就一个个少下去了。不是老死的,而是被它们先前的主人杀死的。杀了卖肉。不用耕地了,谁还养这么个庞然大物呢?到现在,整个村子就剩下它黑皮一条牛了,要不是老主人钟爱它,它也一样早就成了少主人的刀下鬼了!
这些年来,黑皮真的是度日如年。没工作,本身就烦,为保住一条老命,它又不得不想一点办法,而这个办法,却是以牺牲自己的身体为代价的——为了不让自己长膘而遭杀,它尽量少吃东西,以至原来五大三粗的它,如今只剩下黑黑的一张皮了。想起自己和兄弟们悲惨的命运,看看田野上趾高气扬“突突”叫着的耕种机,黑皮的心,就阵阵地痛。
牛栏门吱呀一声叫,黑皮的思路一下被打断了。它警惕地站起,想,这么晚了,会有谁来呢?借了月光,它看清了是老主人。心不由松了,忙伸出舌头,舔他同样苍老的手。老主人爱抚地拍拍它的头,从身后拿过一袋谷子,倒进牛槽,说,吃吧,吃了有力。轻轻一句话,却让黑皮的心暖暖地热。一股热泪,就在它眼眶酸酸地旋。老主人真是个重情义的人,细心照料它不说,还为护它与儿子吵了好几架,到底是同在土地上战斗了一辈子的朋友,懂得劳动的伟大和友谊的珍贵。
黑皮低头正准备吃上几口谷子时,外面却传来少主人粗粗的声音,心中不由一紧,一种大祸临头的预感,让它充满泪水的眼睛,无助地望向老主人。老主人慈慈一笑说,吃吧,我在,他奈何不了你的。吃完,我们还要跟他比试比试呢。黑皮定下神来,果然看到不远的田里,摆好了一台耕种机,少主人正很不高兴地在门外发牢骚,说老不死的真是有毛病,晚上还要犁田,而且还要拉他来比什么赛!黑皮一听,不由浑身来劲,它欢欢地扬起蹄子,朝着老主人哞哞地叫。
走进田野,黑皮便有了一种兴奋的感觉,它回头望望老主人,发现佝偻的他和自己一样,瞬间就充满了活力。一声鞭响,一声吆喝,黑皮熟稔地迈开了步子。一会儿,土地便在它身后静静地倒下一大片。而那边的少主人和他的耕种机,还死猪一样瘫在地里,在忙着喂油。黑皮不由为自己的宝刀未老而自豪,同时也为少主人和耕种机的笨拙而发笑。一种复仇的快感,在黑皮的心中久久回荡。抬起头来,满天的星子,都在朝它眨眼呢;竖起耳朵,一夜的青蛙,都在为它欢呼呢!
突然,耕种机就“突突”地吼叫起来,少主人驾驭着它,轻快地在田地上飞,一会儿,翻过的地就要超过它了。黑皮不由心急起来,步子就想加快,但它却感到脚步是那样的沉重,天空是那么的昏暗。它喘着,它蹬着,一步,一步,又一步,艰难地前行。粗粗的汗,爬满它一身的瘦骨,但它却没有停歇的意图,它想,今晚,就算是累死,也不能停歇。一个战士,战死在沙场,是光荣的;一条老牛,累死在田野,同样光荣!
月上中天时,黑皮终于倒下了。倒在它身后的,还有一张犁,一个人。那人,是老主人。
月光下,少主人一脸的自责和惊奇。他从朦胧的泪眼里,发现父亲和黑皮的神情,都是那样的安详,那样的坦然。
只有一天的星子,仍在莫明地眨,只有满地的蛙声,仍在喋喋地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