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一座咬紧一座,绵延铺陈数十里,但时值深秋,夜晚无月,那山体就无形了,只有黑黑的夜,寂寂地厚。
窑火倒旺,欢欢地跳,映得汉子和他伢崽的脸,愈加地铜。汉子眯眼看看火,抿了一口烧酒,说,差不多了。伢崽靠躺在破絮上,翻了翻身。
说,是差不多了。
汉子就起身,要去找砍刀。伢崽赶紧爬起,抢先拿过了刀。汉子望望儿子,嘴唇上的毛,还茸茸地嫩呢,半晌,嘴巴张开又闭上,如此三番,终说,还是我来吧。伢崽试了试刀锋,有些不满地说,都二十啦,还祭不了一个窑!再说,明年你就不进山了,那时谁帮我啊?汉子想想,也是,就不再言语,只问,都记住了?伢崽紧紧裤带,不耐烦地说,都记住啦!
然而祭窑终究不是一桩随便的事,汉子还是有些放心不下。默了半天,他突然骂了一句粗话,说是这狗目的连云山,如今竟连一只野物也猎不到了,早知如此,何不来时要你娘逮只鸡带上?伢崽说,没有就按规矩办吧!汉子叹口气说,只有按规矩办了。
山里习俗,烧炭要祭窑,祭窑要见红,没有血光祭祀窑神,封窑后,窑里的炭或化为灰烬,或依然是一窑树木。炭客的一冬,全押在这窑里。
一家大小包括猪啊牛啊羊啊都眼望着它换钱买粮哩。
汉子烧了一世的炭,养大了伢崽,养肥了猪羊,也苍老了自己。他每年有一小半日子在深山老林里度过,祭过的窑,数都数不清,但像今日这种情况,他也是第一次遇到。没有猎物祭窑,那就得砍破自己的血肉啊,儿子才二十,行么?汉子默神一想,拾起了窑边的另一把砍刀,说,还是我来吧。
伢崽已站到了窑头,他头都没回,只说,你就等着封窑吧!
汉子也就没有勉强.他虔诚地跪到窑前,一脸肃穆。这时,山林里,有野风淌过,瑟缩出一片阴寂。
拜了土地,念过咒语,就该以血祭窑了。伢崽却停住,怯怯地问,一定要见红么?汉子一动不动,硬硬地说:要!伢崽又说,我才不信哩,祭不祭窑,还不一样出好炭。汉子怒了,吼道,杂种!胡说,开祭!伢崽牙一咬,举起锐利的刀锋,割向自己的手腕。那一声夸张的叫唤,惊得汉子也痛苦一颤。
窑神,就祭过了。
汉子看都没看儿子,扔过一团破布,就抡起铁锹封窑。伢崽捡起破布,胡乱地包扎好手腕,一脸的委屈,一脸的无奈。
终于开窑了,掀开窑顶,伢崽忐忑的心总算沉下了——是一窑好炭。
他一边装炭,一边望了汉子狡黠地笑。汉子问,成了,笑啥?伢崽麻利地解开手腕的破布,一截完好的肌肤就坦现在汉子眼前。他得意地说,我早就说过,不祭窑一样出好炭。汉子笑笑,没做声,也卷起自己的衫袖,一道长长的刀口正红红地肿!伢崽的脸上,就有晶亮的液体簌簌而下,浇得木炭哧哧作响,不知是汗是泪。
汉子看看儿子,淡淡地说,明年进山,记着叫你娘捉只鸡。伢崽沉沉地说,爹,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