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来临的时候,麻二每一个下午都喜欢站在破败的剧院门口晒太阳。树木萧条,只有几只孤零零的鸟在天上盘旋又盘旋。麻二是个麻子,麻二是高升戏院的老板,麻二的一双三角眼在这个冬天显得异常忙碌,他不仅看到了一批一批走南唱北的戏子在高升戏院唱戏和落脚,还看到一大批日本兵涌进了他疲惫的视野。
麻二一疲惫就想睡,许多时候,麻二像一只瘟鸡一样站在戏院门口的太阳底下睡着了,人们能看到他从嘴角挂下的亮晶晶的涎水。麻二的下午,基本上是瞌睡的下午。
日本兵进城的时候,麻二打着一个又一个的哈欠摇着小旗去太平桥上迎接皇军的到来。麻二说之所以前去迎接是因为他的一个朋友在皇军里头做翻译。此后的每一个下午,麻二不再在萧条的剧院门口晒太阳,而是到皇军司令山本一郎那儿去串门。麻二的腰杆直了不少,有一天,居然昂首挺胸穿回来一套西服。麻二的下午不再是打哈欠的下午,而是威风凛凛的下午。麻二说,嘁,我做维持会长了,嘁。
有一天,麻二去山本那儿,却看到院落里一群日本兵在给一些中国人上刑。麻二看到有一个叫华良的还被日本鬼子剥去了皮。麻二在华良痛苦的嚎叫声中,轻声笑了,并且轻轻掸了自己的衣服,好像要掸去尘土似的。
麻二说,这群人,该杀。
麻二说完还得锵得锵地唱了一段戏。麻二有一次和山本一郎一起喝醉了酒,在日军司令部的大院子里,麻二看到有一棵树站在冬天里,有一个女地下党员被绑在树的身上。麻二就搓着手说,真冷啊,这狗日的冬天真冷啊,狗目的春天为什么像乌龟跑步一样还不来呢。麻二说完走到女地下党身边,他伸出手在女地下党的脸上摸了一把,又摸了一把,然后他的手像一条没有冬眠的蛇一样,灵活地往下移动。他看到女地下党的眼泪顷刻间像决堤的浦阳江水一样,一下子布满了那张年轻的脸。
麻二的日子是得意扬扬晃晃悠悠酒气醺天红光满面灯红酒绿的日子,麻二的日子越来越精彩名气也越来越大,麻二说我是皇军的人我除了怕天上的雷公我什么人也不怕。麻二哪怕在破旧的戏院门口打瞌睡也打出了与往常绝对不同的瞌睡,现在他不像一只瘟鸡了有些像恐龙再世。麻二说,那个女地下党的皮肉……喷喷啧……喷啧啧……有一天麻二从山本那儿喝酒回来,在太平桥上被拦住打得鼻青脸肿,有很长一段时间麻二有些像一只蔫了的茄子。麻二不再像以前那么张狂了,无所事事的下午,他依然喝一点儿小酒,在破旧的戏院门口拉上一曲二胡。麻二的二胡拉得相当的地道,那些忧伤的音乐让听到的人都忍不住酸鼻。麻二还接一拨一拨的戏班子,然后从班主那儿抽一些头钱。
麻二的戏院异常的破败,坐在里面抬头能看到天光,还看到铺天盖地的蛛网。只有台上音乐声中长袖舞起来的时候,才是戏院最有生机的时候,咿咿呀呀声中生旦净末丑轮番上场,台下的人就伸长脖子听得仔细。
兵荒马乱的日子里,听戏已经是很奢侈的一件事情了。
嵊州的王家班来演出的时候,山本一郎带着他的军队包下了场子,他们听不懂唱的什么,但是从他们呜哇呜哇的叫声中,麻二还是知道了他们一定都喜欢上了那个叫王爱娟的旦角。麻二屁颠颠地像一只猴子一样跟在山本身边,他看到这个长得很英俊而且年纪也很轻的司令轻轻脱下了白手套,他轻声对麻二耳语了一番,麻二像鸡啄米一样拼命点头。山本说这个王爱娟有多大了,但是麻二的理解是这个王爱娟我喜欢。
那天的压轴戏是麻二拉的一曲二胡,麻二特意穿了一袭青布长衫,他在台上制造出那些忧伤的音乐,居然让那些怀中抱着长枪的日本兵听得有些黯然伤神。麻二拉的是一支思乡的曲调,最后一个音符在破败的戏院里钻来钻去的时候,有许多日本兵低下了头轻声哭泣。麻二缓缓站了起来,整了整衣服说,谁没有父母和兄弟姐妹,山本君,对不起。麻二居然向台下的山本深深鞠了一躬。山本站起来,他看到麻二笔直地站在戏台上,阳光从屋顶的破洞中漏下来,明明灭灭地洒在他的身上。坐了这么多人的戏院里的下午,居然如此寂静。然后,山本只听到一声巨响,高升戏院化为平地,只有那弥漫的尘土,三天三夜都没有散去。
此后的日子里,小城里头一直阴雨霏霏,戏院门口经常有一些人俳徊。有人说,麻二其实和山本是很好的朋友,山本还是一个中国通。
也有人说,那个被剥了皮的华良,全名叫麻华良,死的时候,正好二十岁。高升戏院成了一堆废墟,不久,便长满了荒草。但是有许多个日子的下午,总有许多人出现在废墟的附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