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鑫森
长江文艺出版社的“跨世纪文丛”第七辑面世，男女骠将共七员，刘庆邦、野莽、毕飞宇、潘军、裘山山、红柯、钟晶晶，每人一本二十多万字的中短篇小说集，阵势威威烈烈。我首先收到的赠书是野莽的《窥视》，在初冬暖暖的阳光下，沏一杯好茶，坐在阳台上有滋有味地读起来。
《窥视》中所收的中短篇小说，先前我已陆陆续续读过，再重新品味，那种曾保存在记忆底层的苦涩之味，迅速地翻卷上来，难受得心尖发痛。
我读一篇，不得不停下来休息一下，清理一下思路，然后再读。野莽总是怀着一颗充满人道主义的爱心，将目光投向那些属于弱势群体的小人物，工人、农民、小文人、小公务员……写他们艰难的生存境况，写他们美好善良的人性，写他们脆弱的生命经受不住一次偶然的袭击。野莽在他所构筑的“都市”舞台上，让这些小人物充当主角和配角，演衍他们的悲欢离合、升沉荣辱，展示“我们知觉不到的景象”（评论家李敬泽语）。因为他的人生经历丰富，曾从事多种职业，走过了故乡小城，知青驻地，大学校园，金融银行，文化馆文联和出版社……亲见、亲闻、亲历过芸芸众生的生活，造就了他能以一种“平民”的视觉和感知，来寻找他所需要的人物和故事，那种内蓄的震撼力量往往如铀之浓缩，一经进放，则山鸣谷应，余声久久。我执拗地认为，充满博大的人道主义精神的小说，必具有永久的魅力。
作为集名的短篇小说《窥视》，曾刊于《啄木鸟》，我读后的那种心痛难以言喻。小说写高三学生蒋小龙，与同学董小波同乘电梯，遇到了一个捧读金庸小说的女人。蒋小龙恰是一个金庸迷，便以身材的优势站在后面偷看书页，却被这个女人误会为他在窥视她领口低垂的胸部。于是，因为这个偶然事件，造成了蒋小龙生存的困境，受到校方的批评，误伤要好的同学，以致被派出所拘留，耽误了高考，成为一个摆摊卖报的少年；受审期间母亲病故，父亲离家，苦境更甚。当他思考着如何报复这个伤害了他的女人，大街上巧逢了也受到他的伤害的董小波，两人明白了当初的真相，误会顿消，前嫌尽释，看到了希望之光，决心好好地活下去时，公安人员又一次出现在他的面前，理由是他“想持刀向她行凶”。一个只有十七岁的孩子，就这样在一个“成人社会”里被逼向绝路。野莽的叙述语境从容而平实，但我却从字里行间听到他痛楚的呻吟和愤怒的呼喊。
中篇小说《打你五十大板》，主人公是一个孱弱的诗人，因为收留了一个漂泊在城市的孤儿，于是他的生活层面出现了一系列的变故，尝尽了世态炎凉，而最终的结果是这个孤儿死了，诗人差点儿陷入牢狱之灾。小说写得细腻而饱满，有如一种原生态生活的呈现，其实作家的剪裁功夫却在不知不觉中完成了。二十一世纪的第一年，被列入中国文学排行榜短篇小说第二名的《找打》，写的是一个进城打工的农民，为向老板索取应付的工资，不惜采用种种方法激怒对方，使他动手来殴打自己，从而惧畏法律而不得不付。让人酸楚的是挨了打的王传根，“血糊糊的脸上却还在笑”，“那是一种终于得逞了的胜利的表情”。这篇小说用了复调式的结构，一条线是王传根“找打”以讨工钱，另一条线是李少君邀“我”去海南度假，目的是让“我”为他写一本歌功颂德的书。两条线并行递进，互相穿插，似乎彼此并不关联，只作一种内质上的呼应，但到最后，两条线兀地相交成一个结，原来这个一掷干金的李少君就是那个赖账不给民工血汗钱的混蛋！
野莽的小说，十分注重文体的意味，叙述的速度和节奏控制得很好，无论白描还是铺陈，或实或虚，都体现出一种自觉意识。已故作家汪曾祺生前盛赞野莽的小说，说他的现代小说“写得平铺直叙，不搞突出，不搞强调，不搞波澜起伏，只是平平常常地、如实地、如数地把生活写出来”。
但他这种貌似寻常的文字，却往往于平实中见幽默见诗意见哲思，有一种“繁华落尽见真纯”的风致，殊为不易。我常惊异于他生活中的沸汤急火，在文体的铺排中竟不见痕迹，那么从容，那么潇洒，如行云流水一般野莽，你不能不让我妒嫉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