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静得恐怖，挑了祭品随他而来的家丁，已被吩咐去了墓地以外的地方，耳边唯有风吹古木的声音萧萧地响着，不时有几枚黄叶离开枯枝，在风中无声地舞蹈，又无息地飘落，悄然坠地的姿态令人心碎。一道黄光正好从他的臂边闪过，他反手一掌，如握住一枚飞自空中的暗器。十年以来，他常常这样练习着身手的迅疾。他展开手掌，一只暗黄的三角状的叶子上长满了神秘的卦纹，他不认识这卦纹的含意，但这三角，不就是他与秦王又与秦琼之间的关系么？他的脸上不禁现出一丝苦涩，莫非这又是上天的暗示？
他撩开长长的黑袍，将奇高奇瘦的身子伏在了摆满祭品的墓前，样子如一只苍鹰。
哥哥，雄信又来祭奠你了，你记得这是第多少次，今天是一个什么日子么？
一阵阴风吹来，墓顶上的荒草左右摇动。人世间的很多东西我都不记得了，或者说人世间的很多东西也无须去记，我只能记住在那里我还有一个弟弟。
听着这发自墓穴的阴森冷漠的声音，他黑色的长袍索地一抖。难道还有一个仇人你也忘了？
仇人？仇人当然是忘不了的，因为没有他我就不会来到这里。
你却忘了具体的日子，是十年前的这一天你被仇人射死，我为你立下誓言，十年后我要把他的人头祭在你的墓前。为此我苦练了十年的武功，十年，三干六百五十个日夜，到明天就是我履行誓言的时候了。
然而那时你并不知道，他不是别人，而是秦王。
秦王又怎么样？在我的心中无论是谁射死了我的兄长，他就是我一样的仇敌。
唉，你总是这样急躁，只听瞳了我意思的一半。
你另一半的意思是说……
秦王他手下雄兵百万，猛将干员，你能割下他项上的人头吗？不要相信传说中恩仇相报的故事，要知道人世间的仇恨有的是报得了的，有的却是报不了的。恩情也是这样……
问得好，我能割下他项上的人头吗？不仅是你，就是我所有的朋友和家丁，甚至连我自己都常常这样问我，虽然我每一次都没有点头，但每一次也没有摇头，而只是坦然一笑。我记得十年前我立下的誓言是，十年后若不把他的人头祭在你的墓前，我枉为一世人杰。既然苍天无眼，不肯助我，我生不能做人杰，就只能死做鬼雄，宁可把我的人头落在他的刀下，阴魂来到你的身边，你我兄弟二人就可以从此长相厮守了。也唯其这样，我才算没有背弃十年前立下的誓言。
唉唉，你总是这样任陛，看来你是决计要去的了。
是的。还有一个问题我要请教哥哥，因为在是非颠倒的人世间，这个问题已听不到任何人的回答。譬如张三，李四有恩于他，王五也有恩于他，李四却对王五有着杀兄之仇，李四要杀王五，张三他会站在哪一方呢？
这真是个复杂而又深奥的问题，也正是我要提醒你的。张三他要站在哪一方，那就完全取决于哪一方更加强大，报谁的恩对他更加有利了。
一方是赫赫秦王，一方只是小小庄主，更加有利的自然是前者。不过我总在想，如果当年不是我养肥了黄骠马自白送他，同时又赠他许多银两，一个病夫穷汉，早晚葬身江湖，怎么能去强贼群里救出秦王的大驾，又怎么能得到秦王的恩宠啊？
不要再苦苦思考这些道理了，人世间已无所谓道也无所谓理，无所谓是也无所谓非，记住我刚才说过的话，在你们那里一切都取决于利，因此做人也就难了。
我总算是明白了一点……等着我吧哥哥。
无力地说完这一句话，他的脸上显出了绝望的悲哀，眼前似乎已出现明晚事情的结局。荒草覆盖的坟墓内一时寂然，除了风吹古木的声音萧萧地响着，四周依然静得恐怖。黄叶一枚枚无声地落下，他抬起头来仰望林梢，仿佛听见了叶蒂离开树枝的哭泣。
他弓身站起，转过脸去，正要呼唤随行的家丁，这时听见背后的墓中发出一声轻叹。
既然这样，我就应助你一臂之力了，当然也是助我自己。
从昨晚开始，秦王的心里就烦躁不安，整整一夜未眠，清早起来，神情仍如昨晚一样恍惚。他很想独自一人出去走走，看看风景，散散心情，然而从早到晚，军中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件件都需要他来亲自处理。早餐和午餐他都觉得索然无味，匆匆吃上几口就把碗筷扔了，御厨们把全部手段都施展在晚餐上，但是晚餐他连菜带饭也只吃了一小碗，远不够以往饭量的一半。不过一壶酒却喝得精光，还要再喝，却被侍臣们劝阻住了。
太阳下去，月亮上来。几天前的战场上月光似水，照着地面～滩滩暗红的血迹，像是从天而降的一地落英，那颜色悲壮而又凄美。看见战场，秦王身上的热血又沸腾起来，一日一夜的烦躁顿时消解了一半。
听说秦王要骑马赏月，众将士早已披甲持械，肃然排列，一派护驾前往的阵势。他看着不觉一笑。我想的是出去散一散心，如此兴师动众，杀气腾腾，恰恰破坏了我的心境。如要护驾，有秦将军一人也就够了。
背插双锏的秦琼应声而至，手里牵着浑身没有一根杂毛的黄马。秦王正要跨上自己的白色龙驹，忽然间一转念说，秦将军，早听说你的黄骠马追风逐日，疾若闪电，今晚我俩换骑一次如何？
秦琼笑说，这个玩笑可开不得，殿下的龙驹臣子怎敢换骑？
秦王说，哪里来的这些破规矩，是我提出来要骑你的黄骠马？如不愿意，倒是你违命了。
说完这话，秦王真的拉过黄骠马的缰绳，将身一跃，就高高在骑在了它的背上。
接下来的情形连秦琼也感到无限惊奇，黄骠马载了秦王的身体，仰天长啸一声，突然如臀后遭了猛力的抽打，被一团黑气严严地卷裹着，响箭一般直向那洒满落英的战场飞去，转瞬之间已没了马影，只剩下长长一缕黑气如烟不散。过去的军中传说正像秦王所言，黄骠马追风逐日，疾若闪电，但那只不过是一种形容，想不到今天它竟果然如传说一般，不，比传说中的闪电还要迅疾，难道它真通人性，知道背上是当今的秦王，未来的天子，蓄意要在他的胯下显一次神威么？
惊奇过后便是惶恐，不知这孽畜要把秦王载到哪里，看它尾后的那股如烟的黑气，真担心会有什么不测发生。心惊胆战的秦琼已顾忌不得什么臣子殿下，飞速跨上秦王的龙驹，向着那股黑气尾追而去。
此时的黄骠马被黑气推进了一片幽深的林子，在一株缠满枯藤的大树下，一身黑袍的单雄信横刀立马，在此等候着杀兄之人。这片幽林，这株大树，在秦王的眼里似曾相识，甚至树下那个身穿黑袍的汉子，也像是在哪里见过。如打捞一件沉落已久的兵器，秦王的记忆深处恍然浮起一页往事，多少年前，他带了卫队出外狩猎，为追逐一只野鹿来到这里，一箭射去，却误中了一个路人，事后得知，那人是单家庄的单大员外，那一箭正中心窝，回庄不久就死了。那年他少不知事，败兴而归，居然没去安抚冤死者的亡灵。
我还是叫你一声秦王，你可知道我是谁么？
可是单家庄单大员外的胞弟，人称天下第一义士的单雄信？
好眼力！你可知道我为什么在这里等你？
想必是为报当年的杀兄之仇。
果然是一个明白人！
林子中爆发出一阵可怕的大笑，笑声中林鸟像树叶一样纷纷惊落在地。眼望着对方手中的刀已举起，秦王的心在惊骇之余，却又变得出奇地平静，杀人抵命，冤怨相报，他觉得自古人人皆有的劫难已经来临。此时他似乎解开了一个心中的谜团，昨晚以来他为什么一直烦躁不安，而一出大营立刻心花怒放。不过还有一个谜团他仍没有解开，那就是秦将军的黄骠马为什么这样神速，只听得耳边阴风飒飒，骑在马上的感觉如在云端飞翔，本意是到月光下的战场散一散心，一上马背它却径直地奔向这里。这哪里是一匹马，简直是一个魔鬼！
单义士赞我是一个明白人，其实我至死却不明白，你在林中等我是有杀兄之仇，马送我到林中难道也是有仇么？
又一群林鸟在笑声中惊落，单雄信双臂一缓，手中举起的刀又收了起来。
看来你是真不明白，你骑的是我秦贤弟的黄骠马，也就是我当年用银子买下，养壮了又派人送给他的稀世良驹，好马通人灵性，因为我于它有恩，所以它要助我复仇！
黄骠马一双眼睛晶莹闪亮，向着单雄信扬起前蹄，嘴里咴地发出一声嘶叫。
哦，现在我明白了！
不，你只明白其一，而不明白其二。若无我哥哥的阴魂相助．，黄骠马纵然再快也仍没有这样快，所谓鬼使神差，就是这个道理！
哦哦，现在我彻底明白了！
然而，接下来的事情真让单雄信终生抱憾，悔恨不已。当他解开了秦王心中的谜团，第二次把刀举起来的时候，眼前本该定论的局面却在他们的应答之间，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在林外月光下的砂石小路上，一条形同病夫的黄脸汉子骑着白马，手舞双锏向这里狂奔而来，嘴里一路大呼，勿伤我主！
行刑的日子定在明天。
秦王的使臣最后一次奉命而来，打开狱门，转告秦王对他的仁爱和敬意，如能归唐，前嫌尽释，并可封为黑煞将军，与贤弟秦琼一道在帐下听命。他依然冷笑，将如剑的目光射向使臣。无论是当年的忏悔，还是今日的恕罪，都不能浇灭他心l中燃烧了整整十年的复仇的烈火。兄长墓前的誓言不可违背，既然大仇未报，他也就只有追随兄长而去了。
只是再想和叔宝兄弟说几句话。
自从那个夜晚以来，一连这些个日子，秦琼都神情恍惚，形容憔悴，几乎像是大病一场。白天他苦思瞑想，夜晚却不能入睡，刚一合眼，眼前就走来两个庄客，一个牵着一匹黄骠马，一个捧着一包袱银两，躬身一施礼说，这是我家二员外送给你的。他问，你家二员外是谁？庄客说，怎么连我家二员外也不知道？他就是江湖人称天下第一义士的单二员外单雄信啊！一惊醒来，原是一梦。再一合眼，眼前又走来单二员外本人，一件黑袍裹着他奇高奇瘦的身子，一手持一壶酒，一手拉了他说，贤弟，趁着这好月色，你我二人结拜了吧。一喜醒来，又是一梦，温热的泪水已淌了一脸。
记不清做过多少次这样的梦，也记不清多少次与恩公相逢在梦中。未料到多少年后，两人真正的相逢却在昨晚，人世间有一千种想象，也不如这般离奇，这般残酷，林间月下，刀光锏影，情急中来不及多想，为报君恩，而将恩人之恩以仇相报了。
他也有无尽的话想对雄信哥哥诉说，让侍从备了一篮酒菜，亲自提在手中。前往狱中的路不过一箭之遥，但他的双腿却重得难以迈动。
单兄，小弟来看你了。
好兄弟，我也料定你要来的！
单兄，昨晚小弟只是为救秦王，无意伤你，趁着众将还未赶到，几次呼你快走，你为什么不懂我的意思，偏偏要捱到众将赶来把你擒住呵？
并非我不懂你，而恰恰是你不懂我，十年复仇的誓期已到，我与杀兄之人必须要死其中的一个了。倒是有一句话我要问你，我与秦王，谁在你心中的分量更重？
知道单兄要这样问我，其实我自己也常常这样审问自己。单兄对我恩重如山，当年要不是素昧平生的单兄还我黄骠马，赠我银两，只怕我贫病交加，早已困死在江湖上了！但是秦王对我情深似海，那次他的四弟元霸将军领兵要踏平我瓦岗寨，秦王恐我遭难，不顾通敌的嫌疑，暗中教我背插一面小黄旗，又教四弟勿伤背插小黄旗者，于是我让瓦岗弟兄人人黄旗插背，秦王此举不仅救了我一人，也救了我全寨的弟兄呵！
可是在此之前，首先是你有一次打散强贼，把他救了出来，这次他救了你，你们之间应该算是摆平了吧！
按理说是这样的，但是秦王在高祖面前总是说我好话，使高祖派臣子送我美女和财物，还说如果他的肉能割下来给我吃，他也能忍疼割下。每想到这一点，我就觉得秦王的情又重了一分。
那是为了你能投奔他的麾下，为他效劳，为他卖命。自从你归唐之后，你为他立下了多少战功，不谈割肉给你吃只是他们父子嘴上说说而已，就是真的割给你吃了，那也应该，你流的鲜血，伤的骨肉，还没有他割下的多吗？你们之间也摆平了！
单兄，你和秦王在我心中是一样的呵！
既是一样，那么我与他此生有了不解的仇结，你为什么助他而不助我呢？
这话叫我怎样回答才好……不好回答就让我替你匐答了吧，只因他是当今的秦王，将来的天子，千秋功名，万代荣华，全在他御笔诰封之下，因此为报君恩，是可以负天下人的恩了！
单兄不必这样过激，你且先饮了这一杯酒再听我说……一阵大笑淹没了他后面的劝说，不等他举杯斟酒，泪水横飞的单雄信早已夺过酒壶，仰起脸来一饮而尽。
背后似有一股阴风袭来，连日来心乱如麻的秦琼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
狱外夜空如墨。但是天色一亮，行刑的时辰也就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