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波哥哥听了,并不以为讽刺,很忠厚地嘿嘿地笑着,眼里的泪水都快要出来了。
写信的彭先生
这个彭先生是我父亲。因为是右派中的极右,他被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流放老家去做农民。其实右派变的农民是连农民都不及的,农民中的贫农和下中农在批斗地富反坏右的时候,作为第五类阶级敌人,右派得站在台上低头认罪。雇农就更吃香了,电影《芙蓉镇》里的王秋赦和小说《水浒传》里的牛二,那都是雇农里的精英。批斗会开始,前面的地富反坏四类分子都各剃一个光头,只有我父亲还顽强地保留着过去的发型,这就显得鹤立鸡群,分外夺目,百步之外一眼就能认出这是个右派。
另有不同的是对他的称呼,对于其他地富反坏,任何场合都是直呼其名,呼者表情很凶,声音也是恶狠狠的,对于他这个右派却有例外。老家的贫下中农阶级觉悟不是很高,开批斗会都是应付上面,批斗时喊他彭云程,批斗完了就喊他彭先生。有一次,一个贫农代表被安排上台批斗,不小心把他喊成彭先生了,坐阵指挥的公社干部十分生气,立刻取消了这位贫农批斗的资格,贫农一边下台一边嘟哝着,不要我斗我还喜欢些!
不过情况很快就有了改变,父亲不再上台挨斗了,因为大队书记决定对他进行保护。大队书记姓凌,叫凌受益,他有一个儿子在部队当兵,每个月都要写一封信回来,问完爹妈身体和庄稼收成,然后汇报自己在部队的成长。这是一个懂得尊敬右派的大队书记,他自己不认得字,知道右派是认得的,就把我的父亲请到家里替他念信,念完又帮他写封回信寄给儿子。父亲在书记家享受着贵宾的待遇,写前抽烟喝茶,写完再吃一顿夜饭,有酒有肉,临走还揣些瓜子花生之类的东西回来给我和弟弟吃。
当地的贫下中农看见大队书记如此尊敬右派,也都一窝蜂地跟着尊敬起来,家里有人在外当兵或者干事的,都把父亲请去写信,管吃管喝,还送礼物。久而久之,父亲和我们都尝到了甜头,恨不得每天有人请他写信才好。而事实上,父亲因此得到的好处,绝不仅是吃喝受贿,他在贫下中农心中的地位逐渐提高,慢慢地不再是一个右派了。不光是不挨批斗,连干活儿都越来越轻,轻到最后,索性只给社员们记记工分,到地边上看看庄稼,日子过得比贫下中农还要幸福。
父亲给人写的信种类很多,有父母给儿子写的,有哥嫂给弟弟写的,有妻子给丈夫写的,也有没过门的媳妇给订了亲的女婿写的。父亲不愧是个笔杆子,日试万言,倚马可待,不管什么样的信他都对付得了,上至大队书记下至贫下中农,无不把他佩服得五体投地。他们在背地翘着大拇指说,到底是右派,句句话都写到我们的肚子里去了!
那时候有个口号叫一人参军,全家光荣,贫下中农再加革命军属,就是光荣的二次方,军人的爹妈走起路来也跟儿子一样,雄赳赳气昂昂的,肩上扛的锄头就像是枪。参军入伍的战士回家探亲,看中了周围哪家姑娘长得好,当面忍着不说,一回部队就给她写信,姑娘正在田里干着农活,收信一看是革命军人给她写的,心里一下就乐开了花,立刻活都不想干了,有文化的回家连夜写回信,没文化的就请我父亲写。还有的自己本来读过书,写一封恋爱信没问题,但是担心写得不好,把到手的革命军人给弄掉了,就也来请父亲写。我的右派父亲害怕挨斗,决定广泛地团结群众,谁请他写他都给谁写,一时间方圆上下,流传着有个右派会写恋爱信,写一个成一个的故事。这么一来,请他写恋爱信的就更多了,姑娘请他写,小伙子也请他写,他也名不虚传,果然是写一个成一个。
跟大队书记儿子同年出去当兵的,有一个贫农的孩子叫尹先旺,他是个孤儿,没有家人给他写信,他也不给家人写信。院子里的叔伯大人替他做媒,说了一个外地的姑娘,两入互通书信,姑娘这一头的信就是我父亲包写。后来当然也写成了,姑娘不远万里坐车到部队去成的亲。尹先旺吃水不忘挖井人,专门给我父亲写了一封感谢信,这封信却把父亲的名字写错了。父亲的学名叫彭云程,本名叫彭代魁,他这一辈是代字派的,大伯叫代礼,二伯叫代义,祖父发现这两个儿子手无缚鸡之力,仅有礼义不足以立身,就给老三取名代魁,老四取名代胜。谁知道只上了两年小学的尹战士不会写那个“魁”字,他在信封上写的是彭代鬼收。邮递员手里握着这封信,跑到田坎上大呼小叫:彭代鬼!彭代鬼!贫下中农们笑得在田里打滚,笑完才晓得喊的是我父亲,赶紧又说彭先生哪,对不起呀。父亲也笑,说是没啥,右派本来就是牛鬼蛇神,魁字少写个斗,证明往后不挨斗了,是个好事!
大队书记凌受益有一个十七岁的女儿,小名叫翠兰子,长得好漂亮,大眼睛,双眼皮,头发乌黑,辫子粗又长,远近提媒的人踏破了门槛,翠兰子一个都不嫁,书记和娘子也一个都不应,部队当兵的哥哥同样主张妹妹找个人才出众的夫君。有一天,父亲又受邀到他家去给军人儿子写信,吃喝已毕,信也写了,书记就提起自己的女儿,接着又提起我,父亲这晚吃得酒足饭饱,想到书记多年来对他破例的关照,一时百感交集,两人就当着翠兰子面,毅然订为亲家。
这件事很快就传开了,而我本人并不知晓,当我的右派父亲试探着征求我的意见的时候,我表现出的激烈态度把他吓了一跳,他立刻知道他完蛋了,他无法向他的恩人一家交待,他捂着脸小声地哭了起来。他的哭声并没有感化我,我仍以钢铁般的意志进行抵抗,他见软的不行又来硬的,擦干眼泪暴跳如雷,逼问我人家如花似玉的书记女儿哪点配不上我这个狗崽子!但我比他还硬,我站起身来回答他说,你要报恩你去报恩就是,你不能把我搭在一道!我说你要是再胆敢逼我,我现在就离家出走,永不回来!
这个会写恋爱信的右派终于沉默了,最后他早早地倒在床上睡了过去,天知道他到底睡着没有,第二天我发现他的枕头变得湿漉漉的。我的心里软了一下,可是马上又硬了起来,嘱咐自己绝不能心慈嘴软。我以为他会像老将廉颇一样,到他的恩人家去负荆请罪,但他没有,一连好几天他都没有。他一定是觉得这话说不出口,自己也就没脸去见他们,死猪不怕开水烫,他已经横下一条心,准备接受书记对他的报复了。
书记是个地地道道的好人,娘子也是,冰雪聪明的翠兰子更:黾个好姑娘,他们从我父亲接连几天的避而不见意识到了事情的结果,但:黾他们一家对他关照如旧。不久后的一次五类分子批斗会上,父亲照样没有低头站在台上,贫下中农们照样称他为彭先生。又过不久,书记被上面宣布撤职,原因是他丧失了一个共产党员应有的立场,屁股坐在阶级敌人一边,跟一个右派分子打得热火朝天,两人还想做儿女亲家。
撤职后的书记精神彻底垮了,第二年就生病去世。那一天父亲极其小心地望着我,提出要带着我去他家看看,想不到这回我竟然答应了。不过事到临头他又改变了主意,最终是他独自一人去送的葬。深夜回家,我发现他两只红肿的眼睛成了细缝,一张脸都变形了。
翠兰子家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她的当兵的哥哥复员回家,去县城水泥厂做了工人,娶的是我四叔的女儿,按理我就叫他叔伯姐夫。他的心里明明知道妹妹跟我的事,却装做从不知道,对我客气友好,就像他的父亲对我的父亲。翠兰子等不到我的转变,匆匆嫁了一个几十里外的农民,她几乎没做什么挑选,出嫁的那天吹吹打打,有八抬嫁妆跟在她的身后。这在当地是最高的规格,很多人都眼红她的女婿有福,说他捡了个大便宜。
我心怀了愧疚,觉得这辈子欠了他们,也欠了父亲。同时我又觉得,若是不然我会欠我自己,而且更多。
在以后的日子里,父亲仍一如既往地给人写信,一直写到一九七八年。那年冬天全国的右派分子平反昭雪,他是当地第一批落实政策的人。
此时他已经五十岁了,五十而知天命,他知道他就要回到二十年前的生活了。他忍不住老泪纵横,竟然有些舍不得离开老家,舍不得离开老家那些请他写过信的人。
老家的人也舍不得他,他走之后时常念记着他。多少年过去了,如今一提起写信,很多五十岁以上的人都会发出啧啧的赞叹,说还是彭先生写得好!说现在打起灯笼都找不到写得那好的人了!这些人多数是当年的部队军人,以及请父亲写过信的姑娘,如今都是老大爷和老大娘了。
其实现在,找不到写信人的原因,一个是广大青年都有文化,都会自己写信了,二个是有了电话,有了手机,有了电脑,都会利用那些玩意儿搞恋爱了。
另外,现在谁个还打灯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