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的感觉和所能使用的一切医学检测手段,都表明:老人已进入弥留之际。一向慈善安详的老人,表现了极度的痛苦。人们屏声静气地关注着他,几乎所有的人感觉到,那深深的痛苦不是来自生理,而是来自心灵。人们甚至感觉到有种令人敬畏的力量在支撑着老人一次次地挣脱死神的巨手,竭力攀住崩溃殆尽的生命堤岸。
人们再不忍心让老人延长这种挣扎。他们努力猜测着老人的愿望,以便满足他,让他放心离去。
老伴捧着他的枯手,根据人们的提示,把嘴贴到他的耳边,一一地问。老汉一一用急躁、厌烦的表情否定。
不是老伴身体的事,不是孙子上学的事,不是外孙女求医的事,不是女儿与婆婆不和的事……不是,都不是。
难道是不放心儿子?儿子顺儿是乡长,三十八岁,正走红,如日中天,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老伴还是问了:你是不放心顺儿?
老汉停止了急躁、厌烦的表示,手指在老伴的手心上用了用力。老伴扭头寻见了儿子,示意他过来。
儿子没动。
老伴喊了声:顺儿,你过来!
大顺走到父亲床前,叫了声爸。老汉双眼挣开一条缝,挤出两道令人生畏的光,定在了儿子的脸上。儿子扭了脸,却看见由被窝里伸出的那只枯手在床单上敲击着,便感到那手是在敲一面大鼓,撼人心魄。于是,又躲这只手。
有入提醒:乡长,把手递给大爷。
大顺没动。
母亲说:“顺儿,你爹要你的手。”
大顺把手伸过去,立刻被抓住。他感到那只手传导着由心底发出的刻骨的力量。立刻,愧疚、悔恨、慌乱、恐惧、悲痛交织一体,在他的心灵深处倒海翻江。但,没有泪,只有汗。汗从额上、两鬓、两腋、前胸、后背冰凉凉地涌出来。
此刻,他是真的悔不当初了!
朋友倒化肥,求乡长大顺帮忙。他应了做了,得到了丰厚的报酬,便一次次地干下去。当发现是假化肥时,他已深深地陷了进去,无力摆脱。
一车假化肥被发现,货主和司机逃脱,车被扣押在乡政府大院。第二天,公安、工商要来人,这罪证必须看好,以便顺藤摸瓜,惩治罪犯。
乡长大顺深夜悄悄打开了大门,带人来开车。来看儿子、住在院里的老汉把一切看了个真真切切。老汉跑出屋,车已经出了院,喊了声:“顺儿,你这个……”就一头栽倒在地上。
满身冷汗的大顺,嘴贴着父亲的耳朵说:“爹,那些货不是我弄的,我只是帮帮手。”
老人不松手。
又说:“兔子不吃窝边草,我没让他们坑过本乡一个人。”
不松手。
又说:“爹,我对不起您,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干了——您放心吧!”
仍不松。
一个穿制服的走近了床前,帽子上的国徽被老人的目光捉住。老人的眼睛突然地睁大了,似在辨认。又由国徽而下去辨那张脸,渐渐,眼睛失神了,失望地闭住。那人是女婿,在税务上工作。
大顺突然声泪俱下,大声向着老父说:“爹,我明白了,您等等——”
说完挣开老人的手,奔向门外。
大顺回来时扑通一声跪在父亲面前:“爹,我投案自首,认罪服法——您、您放心吧!”说毕,把手举到老父跟前,紧跟他进屋的公安派出所所长迅速地给他戴上手铐。
老人又睁大了眼,辨认了帽子上的国徽,辨认了国徽下的脸,辨认了手腕上的铐子,长长地出了口气,如释重负地合上双眼,两滴浑浊的泪由深深的皱纹丛中滚落下来。
哭声骤起……第一章线团连接白鸽
巴屯走后,小山就再也没派过新兵来,只剩下连接与线团两个人了,当然是连接领导线团。只是两个人的小山越发孤寂了。
刚上山时,线团对小山很是新奇,没了事就眺望大海,还把自己带来的树种埋在小山上。虽然,连接是领导,但线团总是看不起他,于是他们很少有话说。
巴屯对连接触动很大,他经常望着山后的落海地皱眉,他觉得自己没有一个老兵威望了。于是有什么事只是自己默默地去做。
在这个光秃秃的小山上,线团眺望大海,连接沉思土地。
有时连接想跟线团说几句知心话,可~遇上线团那锐利的目光就没了词。
固然大海有无限形状的浪花,可时间一长,线团也觉出了单调乏味。
线团也想找同类聊聊天,可心里总觉着别扭。
连接去市里开会的那天已是春天了。线团望着连接的小黑点渐渐消失在落海地以后,心里觉得轻松了许多。一个人待在小山上更好。他望望大海,大海又恢复了活力;看看山坡,他惊奇地叫出了声,他埋的树种都生出了绿绿的嫩叶。
连接开会回来后,线团又被一片阴影罩住了。
线团仍然眺望大海。
连接依旧沉思土地。
当小树钻出第二枚绿叶时,一只白鸽在海面上绕了一圈儿后,落在了线团身边。线团一伸手,白鸽跳到了线团的手上。线团发现白鸽右腿上有一圈亮亮的金属片,上面印有“市信鸽协会”标记。无疑白鸽是一只健美的信鸽。
线团没抱什么希望地写了一张字条:小山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地方!然后,把它折好套在金属圈内。
当线团把白鸽的事全部忘记的一周后,白鸽突然出现在了线团的面前。他打开金属圈里的一葑信:我是青岛一哨所的唯一一兵,虽然这里山青水秀,但我却不认为这里是最美的地方。
收到信后,线团不但没有激动,相反却心如止水。他又写了一张字条,把小山的实际情况描述了一遍,而后写到,小山上虽然没有一棵树,但我亲手种的那些小树已长出了第十个绿叶了。
信鸽飞来飞去,转眼就是秋天,线团的小树都有半人高了,郁郁葱葱了整个小山。线团似乎忘记了连接,他们只有工作时在一起,其他时间互不相扰,一个眺望大海,一个沉思土地。
一天,线团又发出了一封信,这时他们的书信已到了实质性的人生探讨内容了。不知为什么,线团转到了后山,他发现连接的手中正抓着那只信鸽。
“放开它!”线团大喊。
连接有些慌乱,看到线团着急的样子后才平静了下来,说:“我抓的,想杀了吃肉的。”
一股无名之火直冲线团的脑袋,他几步上去,扭着连接的胳膊,强行把白鸽放了。白鸽在连接的头上转了两圈不解地飞走了。
转眼又是一个冬天,连接该复员了。
别管怎么样,连接和线团也相处了两年,虽然他们很少说话,可各项工作还是先进的。线团和新兵送连接时,天一直阴着,线团的心情就像小山上那一人来高的树,枝枝杈杈的。这时,线团发现那只白鸽在小山上一圈圈地徘徊不愿离去。他的金属环里夹着的是线团刚刚写进去的一张字条:新兵来了,老兵就要走了,我的心终于可得到舒展了!
线团把连接送到了汽车上时,白鸽又开始围着汽车徘徊。透过车窗,线团看到连接的眼泪被白鸽牵了出来。
回来后,线团围着小山跑了起来,他似乎听到小树林在冬天里成长的声音。突然,山后出现了一个鸽舍,舍里有他写给远方的所有字条。上面有一个连接的留言:线团,我们的心灵是沟通的,误解最能驱逐孤寂!一行行热泪模糊了线团的双眼,他似乎看到了落海地中连接那高大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