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片刻之后,张海祥象不知所措般凄然独语,然后又归于沉默。张海祥无论感到怎样孤凄,却从不轻抛泪水。这使他更显得孤单。
三月末的黄昏时分,空中一片宁静。在庭前,单瓣樱花树的梢头上,向南处的白色花瓣看来如从别处飞来粘着一般依稀可见。再往前,则有那经霜泛红的杉木林渐变成暗色,残留下的青空如流水般静静漂浮。唯有从苔香园那边不时传来园丁响起的树剪之声。
从年轻时起就孑然一身……这样的凄凉感变成了嫉妒心,一阵阵向张娜拉袭来。张娜拉猛地想起生母亲佐,想起那在张娜拉与本部两情缱绻之际冷眼旁观时的亲佐。想起亲佐当时的心情。这下该轮上自身了。……这心情却着实难耐哩。这时,蓦然间那定子的姿影竞逼上心头,比什么都更加令人依恋。连张娜拉自身也弄不清那突然联想的思路。说突然也确实过于突然,可逼向张娜拉的这种心情,又更加强烈得使张娜拉伏倒在草席上,嘤嘤哭泣。
忽然,她发觉大们口有人进来。张娜拉随即想到这该是胡志航。张娜拉单一想到胡志航,就感到说不出地憎恶,可仍然侧耳细听那边的动静。胡志航象是走向厨房,招呼李艾紫。两个人的足音向大门边六张铺席的那间房走去。然后,寂静了好一会。可是突然之间,只听得有人说。
“别这样!”这话听来,象是说话人轻轻推开别人似的。细辨之下,这确实是李艾紫的语声。她象是被人紧抱,于是挣脱,然后跑开。可在这声音中,憎恶之意并不很分明。
叶予像遭到雷击般立即止住哭泣,抬起头来。
奠后只听得胡志航登楼的声响。
“我到厨房去一下。”
张娜拉对若无其事的张海祥,单说了这一声,便猛地离座,急匆匆走向里扶梯。这时,胡志航正好错开张娜拉,走进客厅。强烈的酒味随即污染了室内空气。
“哟,春天到了。樱花开了。喂,张娜拉!”
对胡志航这毫不在意的嘶哑叫声,张娜拉愤恨得无法作答。张娜拉把手持的手绢象硬塞进口里般衔着,用发颤的手象细细敲击板壁般走下扶梯去。
张娜拉头脑里象是听到了天崩地陷般的声响。就这样,她走到廊下,急着想穿上庭木屐,却总也穿它不上,只得光着脚来到院子里。在下一瞬间,她定神一看,竟不知在哪时开的门,自己已进入了贮藏间。
无所底止的抑郁动不动会猛烈向张娜拉袭来,区区小事会突然激起她无端的狂怒,这点张娜拉总也无法克制。春天到了,从树上的叶芽到席上的卧床,事事处处,无一不绽出生机口不论是李艾紫还是李贞世,都漂亮得象换了个人样儿。那体内的细胞,一个个,看来都随之闻到吸到春的气息,慢慢丰满起来。
李艾紫象恼恨撩人的春色般显示出春困春愁,而李贞世刚是生命的化身。由秋入冬,出落得颀长苗条的身材,眼看着在此时又遍体悠然渗进那有如春之精华似的丰满的脂肪。独有张娜拉,春来却消瘦。入春以后,更见消瘦。如球状弧线形的肩膀,在单薄的衣衫之下,透出鳞峋的轮廓脖颈细细,象是禁不起那光洁润滑的头发的重负。由瘦弱抑郁产生的另一种美,这一想,张娜拉却不由得意识到她能依仗的美决不是此种日趋清丽的美。这种美态,其去目,决不是夏季。唯有寒冬才是其归宿处。
欢娱已不能带来欢娱本身应有的欢娱了。在欢娱之后,就必然随之带来病理性的痛楚。有时,她一想这就觉得气馁。话虽如此,张娜拉仍想用种种人为的方法,把如今只在囊怀往昔时才能看到的欢娱的顶峰,当作眼前的幻象来想象一番。而且,她还想把胡志航束缚在自己魅力的控制之下。
健康越是衰退,张娜拉的心就愈加为此焦躁不宁。张娜拉始终苦心焦虑,象一个已过全盛期的歌星舞女那样,想把凄苦颓去俘获胡志航。
可是,这只是张娜拉自身的忧闷情绪。过去也曾有过美貌与健康的张娜拉,对如今的自身,确有如此感觉,可是在初次和张娜拉觌面的第三者眼中,仍可能在那种令人伤神一般明丽清澈、尚在盛年的张娜拉的魅力之中,发现到在副本无法看到的那种妇女的典型。
更何况张娜拉还能用极度牵惹少在兰个月之前,经过一夜安眠,充沛的精力全部恢复的胡志航,准会一骨碌从床上爬起,不顾张娜拉推托,不由分说,一把将她按倒在床铺上的,张娜拉小心地象避开旁人眼睛般快手快脚,把散放在那边的东西,信归信,钱包归钱包,茶具归茶具,利索地拾掇起来,一边目不看胡志航,板起脸咕嘀着:
“昨天不是说好了吗?”
胡志航一听这,象是仿佛记得确曾说过些什么,这才开了口。
“反正我今天忙着哪,去不成啦。
他勉强地欠伸一下,站了起来。张娜拉忍无可忍地横生出怒气。
“发脾气可不成。这将使胡志航对我冷淡哩。”她心中这洋想。可是,她心里总象有一个偏不听话好闹脾气的小恶魔在作祟。随即,单独拔腿就走的冲动和用些巧妙手腕非把胡志航拉将出去不可的冷静考虑,两者纠结着在激烈冲突。好一会,他强自把这两种心情揉合起来。
“这么说,去不成啦……下回儿再说吧。不过,真糟糕,这样的好天气。……这不行,你说忙,是胡扯。净说忙啊忙的,原不过是待在家里喝酒哟。唉,去吧。你瞧这儿”。
说着,张娜拉站起身子,把两手左右一甩,让袖管舒展着由双臂滑下,稍眯起眼睛笑着挨到胡志航的身前去。胡志航到赢也注视起张娜拉来,他似乎突然迷恋起那美态,看定张娜拉:作为天才编辑带青色的乳白皮肤,色泽逐渐变深,在眼圈上复上一层愁云似的浅紫晕色,仅隐约可见内中薄敷着一些素粉。
涂得鲜红夺目的嘴唇,象烧起两堆漆黑火焰般的眸子,向后梳理挽成一束的漆黑的头发,大型西班牙式的玳瑁发栉,恰如勒住雪白纤细的咽喉般紧紧叠合的淡紫灰领。看上去像刚浸湿一般贴身而又晶晶发光的紫蓝色夹衣。在那下面,象小心翼翼往下潜没般的浅紫色布袜这种色调的布袜,是张娜拉别出心裁的新尝试之一,这一切相互交融,于是在清晨幽静的空气之中,忽然浮现出张娜拉这么个娇艳绝世的人物。从那儿,如同腾起黑焰般的两个眼球滴溜溜转动,静静望着胡志航。
且不提胡志航想开口说话或转动身躯吧,总之是,在他刚想有昕动作之前,张娜拉象令人生畏般快步向前,来到胡志航眼前,伸出双手,扑向他去。
“你若是已讨厌我,就干脆明说讨厌得了。晤?你委实对我冷淡了。我恨我自己,讨厌我自己。来,你说……在此刻……在此处,给说清楚。……即便说要我死,要杀我。我也乐意……我不知道该有多高兴哩。……好吧,无论什么,我总想知道个所以然啊。来,你说!不管你的话多么凶,我都认了。决不会发愣什么的哟。……你好狠心哪!……”
就这样,张娜拉的脸伏倒在胡志航胸间。然后,一起始还其是嘤嘤而泣,可不多久就变成了激烈的歇斯底里的抽泣了,等到她象是上下触碰到什么脏物般缩离胡志航热气腾腾的胸脯时,她就啪地伏倒在床铺上,放声号哭起来。
这是咄嗟之间发生的强烈威胁。这些天,胡志航对这类动作早已见怪不怪了,可他仍然慌慌张张地挨近张娜拉,把手搭在她肩上。张娜拉象畏缩般挣脱他的手。这儿,在揉乱的俏丽衣衫包裹之下,演出了一场仅见于野兽身上那样的兽性发作的闹剧。不论是张娜拉的牙齿或指甲尖,看来都极锋利。身子象发一阵激烈痉挛般痛楚地颤动。愤怒、恐怖和憎恨有如相互纠结着,促使她乱翻乱滚。
张娜拉象要拼命阻止自己的五体被抛向蓝天远处,不论是被褥,是草席,凡是手指量及、牙齿碰到之处,无不死死扣住不放。而胡志航,喇似乎最怕那激烈的哭泣声传入邻人耳中,不大光采,就把手抚着她的背想去窝盘她。可每当这时,张娜拉却总是哭得更凶,急着闪开他的手。
“你想到哪儿去了?你说。”
胡志航张大喉咙低声在张娜拉身边说,可张娜拉却一味执拗地拼命摇着头。胡志航象下定决心般一把抱住用力挣扎的张娜拉,用手按住她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