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志航在阴暗中看时间没有合眼,睁大双眼。可是片刻之后,他轻轻地招呼一一声:
“唉,混蛋!”
然而张娜拉的有条不紊的酣甜的鼻息却一点也未受到干扰。
到夜半,张娜拉做了一场恶梦。她迷迷糊糊,心里想道:不能杀人,不能杀人!可她仍然杀了人。一只眼象普通人一样长在眉毛下,而另一只却异样地长在眉毛上方。从那男子的前额,紫黑色的血汩汩流淌。
那男子死后还在凄厉地狞笑着。那笑声是“张世华”、“张世华”的声声喊叫。起初声响不很大,后来却越来越高,越来越频繁。鄢数不清的“张世华"、“张世华”的喊声,把张娜拉团团围住。张娜拉一心想甩着手逃出重围,只是那手与脚都动弹不得。
张世华……她感到毛骨悚然,寒气逼人。张娜拉在黑夜里睁开了眼睛。那吓人的恶梦的残迹,嘟嘟嘟……遗留在激烈跳动的心脏里。张娜拉胆战心惊,一个劲儿地在暗中提心吊胆地到处摸索,这一来就触碰到事务长的胸脯。
“好人儿!”
她用微弱发颤的语调叫唤一声,可事务长却仍在酣眠之中。不可名状的恐怖感涌上张娜拉的心头,“她下死劲去摇晃事务长的前胸。
可男的却仍象木头般,全无反应地沉沉酣睡。
只觉得从哪儿隐隐飘来菊花的幽香,张娜拉从甜眠中睁开了睡眼。在自己身旁,胡志航把被子直蒙到头顶,全无鼎旁地沉睡未醒。升得半高的秋阳,透过拉窗,照射到与这家兼营饭馆的旅舍颇为相称的华丽的绉绸被褥之上。
张娜拉连续乘坐往返行驶了一个多月的船,还保留着船体摇摆的残余印象,全身下左右摇摇晃晃的感觉还没有消失,可在这广阔的席面上铺开了软绵绵的宽大被褥,从心所欲地伸展五体,甜滋滋地安眠一晚,这种心境却是特别畅快。
她仰面躺着,在全不带寒意的暖洋洋的空气之中,把两手连胳膊都伸出被外,摸一摸松软的鬓发也感到快意。她心无挂碍地眼望着平顶上的木头纹理,仿佛连那儿也有新鲜事儿,瞧着舒服。
就这样,约摸过了半个小时,帐房里的摆钟哨哨敲了九下。即便在三楼之上,那钟声也爽朗地透过干燥的空气真送到张娜拉的房间。这一来,胡志航猛地掀开被子,从床上直坐起来,擦一擦惺忪的睡眼。
“怎么,方才打过九点了?”
在陆上那嗓门昕来是特别粗沙嘶哑的。不论他睡得多幺深沉,胡志航总象是对时间十分敏感的船员,他的神态使张娜拉不由得微笑起来。
胡志航站起身子之后,张娜拉也起了床。然后,她在这儿那儿拾掇一下,又抽起烟来(她在船上学会了抽烟)。其间胡志航匆匆地洗完脸,回到屋里。然后,他开始换上制服,张娜拉高高兴兴地给他帮忙。胡志航的身上和衣物上散发出一股令人陶醉的芬芳。无论何时,这香味总会不可思议地使时产怦然心动。
“已经来不及吃饭了,又得忙一阵子啦!今晚兴许要晚些回来。我们船员和天长节什么的全不相干。"他一说。张娜拉这才记起了今天乃是天长节。张娜拉的心情越发轻松了。
胡志航一出房,张娜拉随即转身走到走廊里,由扶手处向下俯视。两侧延伸出樱树行列的红叶坂,呈陡坡形状向海岸倾斜,映衬出胡志航身穿藏青呢服精神抖擞向前行走的身影。
大半飘零的樱树叶,都已变为殷红的红叶,家家户户扯起的太阳旗,在无风的空气中,鲜明地排列着。其间,还挑出一面英国国旗,平添出几分开放港口的风味。
向海边远眺,停靠在海关码头边的四艘轮船中,就有张娜拉乘坐返国的绘岛丸混杂在内。在深蓝一片的大海边,为庆祝今天的节日,桅杆上到处扯起了小彩旗,远远望去,恰如玩具一般。
张娜拉回想起这次长途航行,自始至终恰如大梦一场。在这次长途旅行中,自身发生的重大变化也恰如旁人的事儿一样。张娜拉不由得在心中燃起了希望之火,兴冲冲离另扶手。屋里有个一身打扮干净俏丽的使女,正在拾掇床铺。在一间半大的壁龛里,摆设着一个大花瓶,瓶中插着一大捧菊花,随风飘来一缕缕清香。闻到了这股花香,她才猛然问觉得那寄身异国的羁旅之感忽然归于乌有,自身确已踏上这个小岛土地之上了。
“真是个好晴天哩,今晚上这边就要忙起来了吧!
一边用早餐边对使女说。
晚上宴会就有两处。不过就连滨边也有人去赴外省的晚会,看来也不致过分拥挤吧。
使女回答道,面眼色深沉地象是要探究昨晚深夜投宿在此的完全不矢“其底蕴的这个美妇人的来历。张娜拉毕竟是张娜拉,她由那滨边的“滨”字,仿佛意识到横滨这块地方的地形了。
白昼越来越短了,可是,如果无所事事地在这儿待上一天,这秋日的漫长时刻,毕竟会使张娜拉觉得烦闷。她想在后天返回这个岛屿之前,出门去买些东西之类,可礼品已由张世华把那张支票兑开后买了不少来,而自己手头的钱又早已所剩无且。为此,略显踌躇的张娜拉,一面动手穿起本不想在这个小岛穿着而特意为出洋定做的过分浓艳的棉袄,一面暗地沉吟。
“啊,那就给李古化挂个电话再说。”
张娜拉心想这是个好主意。这个岛屿方面的亲友,究竟将以何种心情对待自己的归来?象李古化这样的男子,对这次事件究竟会作如何反响?这不单是为了博得人们的谅解,而且也是她自己必须预先了解的重要问题。张娜拉这样想着:
便招呼使女,托她给这个岛屿挂个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