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十二
陆一宸还停在空中的手都不知道该怎么放下来,半晌才缓缓下移,指甲死死地按在手心里。许佑恬眼眶里渐渐地越来越满,到最后终于盛不下,有一滴水珠从左边的下眼睑处溢出,紧接着右边也掉落出了一滴,直接滑到她紧紧抿着的嘴角边,渗进了她的嘴里。
整个场面冷却了足有半分钟,看她这副又犟又狠的样子,陆一宸心里似乎猛然沉了一下。他动了动唇,却一时说不出什么话。刚才一切发生得有些突然,他好像自己都没反应过来。
他从来都很冷静的,不知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许佑恬整张脸愈发地红,尤其是嘴巴,被她自己咬得呈现血色。她眼泪无声但簌簌地落,声音不住地发颤,可语气却狠绝得连陆一宸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你个混蛋,你敢打我脸,我爸都没打过我脸!陆一宸我告诉你,我以前忍你那么多年是给你面子,你还真把你自己当根葱啊?!”
陆一宸盯着她晌久,手上紧紧地攥拳,一双黑墨一样的瞳仁隐隐泛着冷光,半垂的眼帘成功地掩盖了些许真实的情绪。他不是没有见过许佑恬哭,也不是没有见过她发怒,可从来没有一次像现在一样,竟然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最后,他终于一字一顿,却又略显无力地发令:“你,给我闭嘴。”
“凭什么?!”她声音不大,但把每一个字都咬得格外清晰用力,凶狠的模样简直像一头时刻要攻击的小豹子:“我早成年了,早就不需要你了!你这什么狗屁监护人!陆一宸,从今天开始咱们就两清了,你这么爱管就找别人管去吧!”
她话音刚落就毫不犹豫地举步向门口疾走,越过陆一宸身边的时候猛力一撞他的肩,把他都撞退了半步,自己也被撞得肩膀闷闷地疼。
眼看着她打开房门就要冲出去,陆一宸大声喝令:“许佑恬你敢走!你回来!”
回答他的是一记重重的关门声。
陆一宸又在原地怔了片刻,突然心里一慌,连忙一把抓起桌上的车钥匙,跟着追了出去。
陆一宸的忧心不是没有来由,之前的那么多年他们也没少大吵大闹过,但闹到这种程度也很少见,并且后果从来不好。
有一回因为什么原因陆一宸也记不清了,总之跟这次一样,也是无关痛痒的小事,两人却非要吵得不可开交。那时许佑恬胆气没现在那么足,只能逞逞口舌之利骂他几句,然后躲在自己房间里哭了一整晚。他几次路过她门边都听到她还在低低地抽泣,那种若有若无的声音弄得他一晚都睡不好觉。后来的几天许佑恬赌气不搭理他,也不告诉他一声就突然跟学校的同学去了外省社会实践,结果倒好,她居然给他半路整出个食物中毒。等他接到电话连夜赶到当地医院的时候,许佑恬面色苍白,还发着低烧,整个人被折磨得连说话都没了力气。
都已经过去四五年了,当时那场景陆一宸还是记得很清晰。他到的时间是凌晨,住院部里冷清得只剩仅有的值班护士在打盹。许佑恬一个人呆在幽暗的病房里,缩在被窝里咬着被角,有些凌乱的头发散在身后,背影单薄得让人看着都觉得委屈。他放轻了步子走到她跟前,许佑恬一睁眼看到他,二话不说,两颗硕大的泪珠瞬间就从眼睛里“吧嗒”一下砸在了枕头上,白色的枕头很快就染湿了一小片。陆一宸还记得他伸手撩开挡在她眼前的发丝,试她额头上的温度,只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她立马就拽着他的袖子,一张嘴哭得惊天动地,连几十米外睡梦里的护士也被她惊了过来。
陆一宸算是明白了,无论过多久也是一样的,许佑恬这家伙就是被娇纵惯了,永远都不能让人省心。万一再像上次一样整出点什么幺蛾子,就算许胜尧不怪他,他自己也过意不去。
陆一宸又重新把车从地下车库开出来的时候,正好看见许佑恬在路边拦了一辆的士。他本可以立刻下车把她硬揪回来,可眼下竟犹豫了一瞬。
直到前面那辆计程车慢慢开远,陆一宸才踩动油门,不近不远地跟着,除此别无他法。他一手搭在额上,手指按着两边的太阳穴,眉心正中有些隐约的抽痛。
陆一宸是直到先前她说的那句“我早就不需要你了”心口才蓦然一个起伏,到现在都没平缓下来。他怎么会忘记,自己在许佑恬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是被他自己的父亲压迫得不得翻身。但当时又正是一个人最年轻气盛的年龄,最要尊严,最受不得别人束缚,最想证明自己可以。
他是真的想不明白,他刚才怎么就那么随便和冲动,一抬手就是一个耳光,顿时把许佑恬所有的尊严全部摔碎在了地上。
毕竟这么多年,许佑恬算是他最心疼最护着的小妹妹,他从她十二三岁就看着她长大,连她擦伤他都会在心里叹息一下。
陆一宸闭了闭眼。
一定是林夕禾,才叫他方寸大乱。
许佑恬打车到了一家酒店,进门前又是抹眼睛又是深呼吸,总算把一脸狼狈收拾了一下。不想在办理入住手续的时候她前头的那个人的名字又出了点问题,是个什么生僻字,让前台服务员折腾了半天都没搞定。
许佑恬有气无力地靠坐在旁边的沙发上等,无聊之余突然想起之前一次她和陆一宸在吵架的时候,谭音从姓名学上给她分析说:“算了你就消消气吧,你天生就是被陆一宸压制的命。你听你这名,一听就是小乖乖小白兔。人家呢,又是第一又是宸的,你知道宸是啥意思不,是古代君王的代称!你就只能五体投地俯首称臣了。”
当时许佑恬毫不在乎,即刻就啐了她一声:“什么乱七八糟的迷信,你尽钻研这些有的没的。”
现在看来,搞不好真有命理学这回事,否则她怎么总被陆一宸欺负?
许佑恬在外头逛了一天,刚才同陆一宸的争吵又耗费了她不少心力,现在陷在沙发里觉得十分困倦。她闭着眼睛养神,直到后来前台服务员走到她旁边,拍了拍她的胳膊她才醒来,继续办理入住手续。
这么短的时间里她居然做了个小梦,也许也不算,只是旧日的回忆重现在脑海里,有点朦胧,不是特别清楚,才显得像一个不真实的梦境。
她是在初中的时候认识的陆一宸,记忆里那时他还是很和善的,刚刚大学毕业的年纪,意气风发一表人才,俊俏得总让许佑恬听到邻居阿姨在夸他。又因为有个厉害的父亲,陆一宸一路走得极顺,好像所有的光辉都罩在他身上,但他也绝对不像现在这么臭屁的样子。
她记得陆一宸以前经常受许胜尧的委托去学舞蹈的地方接她下课,还会给她买零食汽水,她还会在路途中口气哀怨地跟他倾诉又在学校里收到了多少封情书,有多么苦恼,其实半是炫耀。想来陆一宸当时肯定也明白她小女孩的心理,也不揭穿她,就是淡淡地笑笑,有时散漫地摸她的头,外加时常鼓励着说“那还不好啊?那证明你受欢迎,你又漂亮又那么会跳舞,要是我是你们班男生我也给你写”。她觉得这个兄长实在是太亲切太讨她欢心了,所有不愿和父母说的都可以找他说。从没人敢欺负她,他把她保护得太好。
而且在她的印象里,陆一宸那会儿还有个很要好的女朋友。有一次她从楼道里出来,正好看见他们靠在车边拥吻,她不小心大叫了一声“哎呀”,连忙举起五指挡住眼睛。陆一宸听到动静以后很坦然很无所谓的样子,跟女友道别以后就过来帮她拎书包。许佑恬记得很清楚,陆一宸当时还毫不避讳地说了句“小丫头少见多怪,你也差不多了”,她正是纯情的年龄,这种调侃立马就让她害羞得脸红脖子粗。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陆一宸变得这么讨厌这么冷漠这么不近人情,又这么无所不在地占据在她全部的世界里,保护变成了束缚,还连她说“不”的权利都给彻底剥夺了去?
这么想着,似乎有一股又一股的凉意朝她胸口涌上来。其实她最念旧,相较起现在的陆一宸,她还是比较怀念以前那个。
前台服务员登记完,把房卡和证件递给许佑恬。可她还在直勾勾地发愣,被叫了两声“小姐?”才回过神来,轻声说了“谢谢”,转身去了楼上。
陆一宸把车停在酒店对面,远远地一直看着许佑恬的动静,兀自在心里埋怨。在外面还能这样什么也不顾地睡得那么香甜,总不留个心眼,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他一直坐着仔细观察她的一举一动,期间还有交警过来提醒他不能在这里停车,要求检查证件。陆一宸降下车窗,眯了眯眼,手却仍然搭在方向盘上不动,只不耐烦地简单应了一句:“就走。”
可能是因为他口气太坏脸色太差,抑或是因为交警从他的车牌里看出了这号人物不好招惹,证件不再查了,罚款更不敢提,只是略显怯怯地吩咐了一句就离开。等陆一宸再抬眼的时候,许佑恬已经进了电梯,他看到电梯门慢慢合上,她低着头看着手里的什么东西,表情还是不好看。
虽然陆一宸嘴上说就走,但还是又在原地停留了好一阵,直至蓝黑的夜幕没有预兆地披上了整个城市,过往的车灯一次又一次地从他眼前扫过,头顶幽亮的路灯也投在他前方的车窗上,这才让他恍然发觉自己已经坐了很久。
陆一宸犹豫再三,最终还是驱车离去。
因为许佑恬的话无疑让他深刻地明白了一件事情。
她长大了,时间已经过去了七年,所有的过往,都不一样了。包括他曾经以为是永恒的林夕禾,也终究变成了陌路人,还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
既然许佑恬不喜欢他管,那他以后就不再管了吧。
许佑恬一进房间就打了两个喷嚏,她有轻微的鼻炎,到陌生的环境容易敏感。可她觉得这应该是陆一宸在背地里骂她,毕竟在他那种人的意识里,永远只有他对着别人耀武扬威的份,他愿意费口舌来教训你都是屈尊纡贵,想必刚才她的痛骂一定让他觉得颜面尽失。
许佑恬洗完澡以后觉察过来身边没有换洗的衣服,而且晚饭还没吃。可她实在累得不想出去,就穿着浴袍靠坐在阳台外边的长木椅上无聊地看天上稀疏的星星,夏季的夜风很舒服,但一个人还是有些寂寞。她也懒得去想明天怎么办后天怎么办,跟陆一宸这样闹翻了要怎么跟爸妈说,反正走一步算一步。
许佑恬翻着手机,想了想,编辑了一条短信发出去。
“你猜我在哪里?”
不几秒她便收到回复:“你让我猜,一定认准了我猜不出来。”
“猜一猜都不行?”她又发过去。
“怕想不到有创意的答案,让你失望。”
还真坦诚,许佑恬在这头笑了笑,心情好了不少,“我坐在银河里看银河。”
然后那边就没回应了,许佑恬撇着嘴想了想,她这最后一条短信的确发得没头没尾,一般人应该都想不到啥意思吧。
搞不好卫斌扬觉得她无聊也不一定。
又百无聊赖地坐了一阵,她正打算起身回屋,突然手机铃声大作,她只看了一眼就赶忙接了起来。
“喂?”卫斌扬温声说:“你在银河酒店吧?我现在在你楼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