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支书实在太累了，温老二一走，他又到床上睡下了。可上半夜，他睡得并不踏实，在梦里老是和死去的人打交道，云里雾里，天上地下，像是哪儿都走遍了。下半夜的情况好了一些，没再做那些匪夷所思的梦了，于是一觉睡到了天亮，连电来了这样的大事都不知道。因为昨天晚上没吃晚饭，早饭温支书一连吃了两碗稀饭。吃了早饭，温支书仍然感到身子非常疲倦。看来，这人确实是老了！年轻时不管多么累，睡一觉过后身子就恢复了。可现在，别说睡一觉，就是睡几觉，这身子骨该痛还是痛。
正在温支书还想去躺一会儿的时候，董万成兴冲冲地赶来了。一见温支书打哈欠的样子，就说：“温支书瞌睡还没睡醒呀？你知不知道电来了？”
温支书一听，一下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说：“什么，电来了？”一边叫，一边去拉灯绳，果然电来了。
董万成紧跟在温支书的屁股后面，说：“电视里的新闻你也没看吧？我跟你说呀，全国和全世界人民，捐了好多好多的钱和物资，支援我们灾区，国家也拨了好多钱，给我们这些受了灾的人……”
温支书自然洞察出了董万成的心思，于是回过头看着他故意问：“好多是好多？”
董万成没听出温支书话里讥笑的意思，还是一本正经地说：“好多个亿呢！这么跟你说吧，下石岭子乡跟我们田挨田，地挨地，人家那里每人每天都得到了十元钱和一斤粮，政府以后还要帮他们建房子！下石岭子乡的人算是发财了……”
温支书听到这里，很不高兴地看了董万成一眼，说：“大侄子不是我批评你的话，人家遭了灾，你还说人家发财，有这样发财的吗？十元钱一斤粮就能发财吗？”
董万成受了温支书的抢白，心里也有些不舒服起来，说：“你爱信不信，反正我是这样看的！国家有那么多救灾物资，你这个当支书的，还不赶快到乡上争取？”
温支书听到这里，心里像被什么敲了一下，可他却说：“争取什么？国家该给你的，自然要给你！不该给你的，你争取也是白争取！”
董万成说：“话是这么说，可会哭的孩子多吃奶！你要不去争取，大伙儿有了困难，也是找你闹，说你这个支书没出息……”
这句话戳到了温支书的软肋，急忙说：“没出息就没出息，我反正这把年纪，也当不了几天了！”
董万成听了这话，却急了，立即说：“老叔你可不能说这样的话，你还得继续当下去，你可是全村人的救星呢！”说完，才凑近了温支书，说：“老叔，我家的损失你是最明白不过的！关闭采石场我完全是看你的面子，要不，我们到北京一上访，谅乡政府也不敢只赔我们那样一点儿钱！现在屋漏又遭连夜雨，雪上加霜了，你一定要多关照大侄子一点儿，啊！”
温支书心里很不舒服，可他却说：“你放心，大侄子，我能争取的，就一定会替你争取！但你也不要只想着自己好不好？受灾的人这么多，有的人比你的损失大得多，难道就不活人了？再说，即使国家要救济也肯定有政策，政策又不在我手里，我能怎么办？”
董万成听完，把脸绷紧了，说：“温支书你是不是也在推肚子疼了？”
温支书说：“我不是推肚子疼，我说的都是真话！我怎么不想给大伙办好事？只怕手长衣袖短哟！”
董万成说：“不管怎么说，我是跟你打了招呼的，到时候只要有马大家骑就是了！”
温支书想把董万成早点儿打发走，就顺着他的话说：“你董老板是什么人？到时候我亏谁也不会亏你嘛！”
董万成听了这话，这才露出了高兴的神色，说：“那我就先谢老叔了！”说完，果然乐陶陶地走了。
董万成一走，温支书马上进屋换了一身衣服，打算到乡上去问个究竟。董万成说得对，他应该为村里多争取一些救灾物资回来。虽然多争取一些回来，他自己并不能得多少，但村民能得！这些年，他温良全能得到村民拥护，其原因就是他能在涉及村民的利益时，站在村民的立场上说话。如果在关键时刻，他不能帮村民说话，他这个村支书就是个混！在温支书眼里，不管村里的人和他是有仇无仇，是关系亲还是关系疏，都是他的村民，可钱却是国家的！国家是谁？他说不清楚，反正他知道不光是他温良全的！国家的钱不要白不要，要回来也是给村民，村民又是谁？村民也是国家的人！这么一想，温支书就觉得他去向上面哭穷，把哭回来的钱给村民，就等于是从一个人的左手把钱要出来又交到他的右手里，又有哪点儿不应该呢？
温支书穿好衣服，正准备出门，没想到“老拱”来了。温支书一看，就知道今天不但去不成乡上，而且这双老腿又要受累了。
第二天下午，温支书被通知到乡上开紧急会议。温支书赶到学校一间教室里，发现其他村的支书和主任都来了，就知道今天这个会特别重要。但教室里现在坐着的，没有一个乡干部。这是地震后大家第一次聚在一起，都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温支书走进教室的时候，就听见里面有人在讲笑话。一看见温支书，讲笑话的人住了口，却看着温支书问：“温老头子，你还活着呀？”
温支书一看，是白石村的余支书。余和鱼同音，鱼在水里游的时候尾巴要不停地摆动，因此，余支书的外号就叫“老摆”。温支书听了“老摆”的话，也没有生气，回答说：“阎王爷不要我，只好还活着！”说完又以牙还牙地对“老摆”说，“你也没有撬杆儿呀？”
“老摆”说：“和你一样，阎王爷现在要的是高素质的人才，我们文化低，人家嫌干不了什么事，所以不要！”说完这话，又回头对大家继续讲述刚才的笑话：“地震发生时，我正在对着一个树洞洞放水，却怎么也尿不到那个洞洞里去，我就说，个龟儿子，你躲我干什么？你以为我稀罕你这个洞呀！”
“老摆”的话一完，教室里立即响起一片笑声。这些转田坎的“土八路”，什么时候也忘不了取乐。“老摆”的故事一完，油坊坡村的曹支书说：“你那不奇怪，我那天正在拉大便，突然摇晃起来，我就想：这段时间没有和婆娘做那事嘛，怎么身体一下这么虚了？蹲到脚都在打闪闪……”
大家一听，又是一阵大笑，麻黄村的魏支书等大家笑完，正正经经地说：“我女儿在和乐乡当幼儿园老师，昨天她打电话告诉我，地震的时候，她对小朋友大喊：地震了，快跑！结果小朋友动都不动。她急中生智，又大叫了声：妖怪来了，快跑！结果娃儿们一溜烟全跑出去了！”
他讲后，大家觉得不好笑，要王家坪村的王新全讲一个好听的，王支书想了半天，想不出好听的，就说：“我有个隔房的婶娘，地震那天，她一个人在地里挖地，发现地在动，心里一惊，以为是挖到鬼了，赶紧摔了锄头，回到家里抓了一大把米，撒在地里，边撒边说，是哪个野鬼你不要闹了……”
大家还没听完，仍然说不好听，要温支书讲一个，正在这时，一阵余震来了，虽然不是很厉害，大家也都要往外面跑，温支书说：“跑什么？震不死人晃死人,晃不死人吓死人,吓不死人困死人,困不死人累死人,累不死人跑死人！刚才还说了阎王爷嫌我们不中用，不要我们，怕个屁……”
正说着，龚文军带着乡干部们进来了，一个个脸上挂着肃穆的神情，大家立即不出声了。尽管还不清楚会议的内容，但看见乡干部脸上的颜色，村干部们就都知道这个震后的第一个村干会，一定非同寻常。会议由周副书记主持。他先朝会场扫了一眼，这才说：“同志们，这是非常时期，大家都非常忙，我也就开门见山。今天上午县救灾指挥部打来电话，说通往我们上石岭子乡的公路，最迟在今天晚上可以打通！明天上午，县上会给我们运送来第一批救灾物资！今天的会议就是谈如何分配这批救灾物资的……”
周副书记的话还没完，屋子里的村干部们，每个人都像被注射了兴奋剂一样，眼睛里开始冒出了难以抑制的、激动的光芒来。接着，大家也顾不得礼貌了，纷纷打断了周副书记的话问：“真的？”“有多少？”说着说着，“老摆”就叫起苦来了，他说：“弯书记，我们白石村这次受灾可严重了……”
可是，还没等他继续说下去，麻黄村魏支书就打断了他的话，大声说，“你们白石村严重，我们麻黄村更严重，简直惨不忍睹……”
同样，他的话又被油坊坡村的曹支书接过去了，说：“油坊坡村的损失，到现在我想也不敢想！现在好多村民，都踩着火石要水浇呀……”
在众人争先恐后的吵吵嚷嚷中，温支书也不甘落后，他不慌不忙地掏出一个本子，打开，然后对龚文军说：“弯书记，严重不严重，数字就能说明一切，是不是让我先汇报一下我们虎尾村的灾情……”
从大伙开始说话起，龚文军就非常冷静地看着大家。他似乎早就知道会出现这种情况，听了温支书的话，他挥了一下手，说：“不用了！”然后，他回头看着村干部们，大声说：“请大家安静！你们说的都有道理，可是我要非常抱歉地告诉大家，今天乡上一概不听汇报！你们肚子里有几条蛔虫，我龚文军还不清楚？我打开窗子说亮话，刚才开会前，乡上开了一个党委扩大会，作出了一条决定，这次分配救灾物资，一律以乡上掌握的情况为准……”
听到这里，村干部们愣住了，过了半天，才发出了一声“啊”的意外的叫声。
龚文军又扫了大家一眼，接着说：“有什么值得奇怪的？难道乡上掌握的情况，不是你们和乡干部一起调查的吗？乡上有数，你们更是哑巴吃汤圆——心里有数！现在什么也不说了，听赵乡长宣布各村具体的物资和数量！”
会场又一下安静了，村干部们又都一起打开本子，拿起笔准备记录，一边看着赵副乡长。
赵副乡长拿着一张表册，先咳了一声，接着宣布起来。等赵副乡长宣布完，会场安静得连掉一根针也能听见，村干部们面面相觑了一阵，突然，“老摆”把笔往桌上一摔，气呼呼地叫了起来：“这么点儿东西，叫我们怎么分？”
他的话一落，更多的村干部跟在他的后面，也叫喊了起来：“就是呀，还不如没有呢！”
麻黄村的魏支书更是不满地说：“挨倒我们的下石岭子乡，得了那么多物资，每人每天还有十元钱、一斤粮，却给我们乡这么一点儿东西，县上是把我们当小孩子哄呀？”
白石村的“老摆”、油坊坡村的曹支书和更多的支书、主任，听了这话也是怒气难平的样子，异口同声地挥着手叫道：“县上也太偏心眼儿了，好像我们是后娘生的！”
龚文军听了这些话，拍了一下桌子，然后大声说：“吵什么呀？下石岭子乡是特重灾区，人员和财产损失比我们严重，上级这么做，自然有上级的道理！再说，县上也没说不给我们乡补助呀？这不公路今晚上才通吗？县上明确说了，这是第一批救灾物资，也就是说，以后一定还有第二批、第三批是不是？何况国家的赈灾政策还在陆续出台嘛，大家急什么？”
村干部听了这话，不再吵闹了，可“老摆”却说：“弯书记，那就放到和第二批救灾物资一起分吧，僧多粥少，这点儿东西实在是不好分！”
其他村干部听了，也附和说：“是呀，放到一起分吧！”
龚文军听了，又斩钉截铁地说了一句：“不行，县委指示要立即分下去！”说完，见村干部们都埋着头不吭声了，这才放轻语气说了起来：“我知道大家的难处！县上救灾指挥部也知道大家的难处，所以才特别强调了这批物资分配的重点，是那些有人员伤亡和房屋家产受到严重损失，急需救助的人家。具体来说，就是无房可住，无粮下锅，无经济来源的‘三无’人员！”说到这里，龚文军稍微停顿了一会儿，才又接着说：“东西不在多少，主要体现党和国家以及全国人民对灾区人民的关心！因此，大家一定要顾全大局，把这项工作做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