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剧马克·哈里斯曾亲眼目睹了德尼罗如何在片场施展他发明的一些表演技巧。“为了弄出眼泪,他把手指伸进喉咙,直到快呕吐为止。一场戏拍下来,他通常要重复几十遍。而为了表现出身患重病的样子,他把胳膊反扭在身后,直到头晕眼花,站立不住。这样的自虐手段也看出他缺乏欧洲演员擅长的表演技巧。”不过,如此的卖力并不能为德尼罗带来更多的戏份,如同《午夜牛郎》里的达斯汀·霍夫曼,他只是一个配角。“他让我想起了亚历克·吉尼斯对待角色的态度,”汉科克说,“与德尼罗一样,吉尼斯也是一个性格演员。唯一的不同就是德尼罗更性感一些,而吉尼斯却要完全凭借自己的努力去吸引别人的注意。”为了不受干扰,德尼罗从不在每天拍摄结束之后去看冲洗出来的样片。“在德尼罗看来,一屋子人在一起看样片是一件可怕的事情,”马克·哈里斯说“他不喜欢听别人评头论足,或对别人的表演发表意见,因为他认为自己已经和角色合二为一,评价一个人应该如何生活是很荒唐的。”其实,德尼罗并非像哈里斯所说的那样自信。他也很想看样片,知道别人如何看待他的表演。不过,他认为对表演的调整绝非像“这几步你应该这么走”这样简单,那意味着要彻底地推倒重来,完全改变自己对这个角色的理解和感悟,“我的意思是,一个人走路的方式是由他的性格决定的,如果他走得不对,就说明你没有准确地把握住这个人物的心态,那就意味着你必须从头再来。”迈克尔·莫里亚蒂也不看样片,但他不像德尼罗那样回房间准备第二天的戏,而是在附近的酒吧里施展他的钢琴和歌唱技艺。结果,这部影片在成为莫里亚蒂巅峰之作的同时,也成了德尼罗迈向更高境界的台阶。若干年后,莫里亚蒂去《出租汽车司机》的片场探班,有人想重新介绍他俩认识。“别打扰他,”莫里亚蒂说,“我根本不认识这个家伙。我认识布鲁斯·皮尔森,但我不认识特拉维斯·比克尔和罗伯特·德尼罗。”参加《慢慢击鼓》拍摄的很多人都意识到德尼罗不同寻常,其中就有他的替身乔恩·库特勒。“第一次在摄影机镜头之外见到他时,我几乎对他毫无印象,”他说,“后来,当我有机会透过摄影机镜头看他,我发现了一个奇妙的现象。如果我隔着3英尺看他,他毫无动人之处,甚至枯燥乏味。而如果我将眼睛贴近摄影机的取景器,我看到的是一个天才。他在镜头里熠熠生辉,他是一个被摄影机爱着的男人。”不仅摄影机爱着他,生平第一次,德尼罗也有了一位稳定的女友。比他小两岁的黛安妮·艾伯特是一位黑人美女,她有一副歌星的好嗓子,梦想当一名模特。当德尼罗第一次见到她时,她正在华盛顿广场的一家餐厅候桌。德尼罗想方设法约她见面,起初她不大瞧得上这位没有什么名气的演员。“我们花了一个月时间彼此了解,”德尼罗说,“然后花了更多时间熟悉对方的生活圈子,接着我开始邀请她带女儿德瑞娜一道来我的住所做客。”德尼罗没有提到艾伯特养的那群猫,它们很快就成了她选择住处的大问题。
“从一开始,我们就没有打算长期相处,”黛安妮说,“我们有着各自的生活态度,而且谁也不想让对方放弃自己已有的东西。”黛安妮不是因为他的表演特长而看上德尼罗的。“从认识他之日起,我从未期待过他会成为一个明星。但是渐渐地,我发现他对工作如此投入,因而觉得他有朝一日会取得成功。”为了扮演皮尔森,德尼罗消失了几个星期,当他重新出现时,黛安妮吓了一跳。“他仍沉浸在角色之中,我几乎没有认出他来。这时,我才发现他有一种从里到外改变自己的能力。”就在这时,斯科塞斯找到了拍《穷街陋巷》所需的资金。鉴于当时《沙夫特》等片带动了一股黑人电影热,罗杰·科尔曼愿意拿出15万美元,条件是全部启用黑人演员。斯科塞斯断然拒绝,不是因为他反对使用黑人演员,而是他认为这不符合影片浓厚的天主教背景。最后,维娜·布鲁姆将斯科塞斯介绍给了乔纳桑·塔普林,塔普林曾是鲍勃·迪伦和The Band乐队的巡回演出经理人,如今他一心想涉足电影业。1972年夏末,塔普林筹到了30万美元,斯科塞斯向《冷血霹雳火》的制片人保罗·拉普咨询这笔钱是否够用。
“30万意味着你必须去洛杉矶拍这部电影,”拉普说。他向斯科塞斯解释说,在纽约他必须搭建布景、向联合会支付佣金、寻找影片结尾处演出撞车场面的替身演员,相比之下,在人员设备齐全的加州则不需要如此费钱费力。
斯科塞斯急于赶在桑根纳罗十月节期间拍摄该片。这是意大利人的一个重要节日,人们将抬着圣母像、举着火把上街游行。如果错过,就意味着他必须再等上一年。他决定在纽约开拍,然后移师洛杉矶完成余下的部分。
斯科塞斯想让乔恩·沃伊特扮演查利,但是随着《午夜牛郎》的一夜成名,沃伊特已是心猿意马,在开机前夕,他决定舍弃《穷街陋巷》里的街头混混角色,而选择扮演《康拉克》中圣洁的教师。在他作出这个决定的几小时后,斯科塞斯找来了《谁在敲我的门?》的哈维·凯特尔顶替查利的角色。身材不高却很好斗的凯特尔走起路来像一个水手,他来自布鲁克林的布莱顿海滩区,很熟悉斯科塞斯耳濡目染的街头生活和市井文化。接下来的四天里,他出没在游行的人群中,帮助斯科塞斯完成了纽约外景部分的拍摄。
那年的圣诞节,斯科塞斯约德尼罗见面。新年之后,影片将在好莱坞重新开机,他打算给德尼罗一个角色。
“哪个角色?”德尼罗问。
“你随便挑吧,”斯科塞斯说,“但查利除外,我已经安排凯特尔拍了几场戏。”德尼罗为他不能随意挑选而感到气愤。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只应该扮演主角。这个理由足以让他拒绝这部影片而不是最终与凯特尔在大街上会面。
“我们彼此看着对方,”凯特尔回忆说,“然后不约而同地放声大笑。我们互相认出了对方,那时我就知道他是个伟大的演员。”表面上看,他们不可能成为朋友——凯特尔是来自布莱顿海滩区的犹太人,德尼罗是来自小意大利区的意大利后裔;德尼罗师从的斯特拉·阿德勒恰好是凯特尔尊奉的斯特拉斯伯格的死对头。不过,他们看到的是彼此个性上的互补,他们互相欣赏,却又知道无法成为对方。凯特尔从未达到过德尼罗那种在静默中的张力,而德尼罗也无法做到像凯特尔那样近乎疯狂的暴怒。
令德尼罗心存感激的是凯特尔竟然提出要放弃查利这个角色,只是这个提议被斯科塞斯断然否决了,因为他不愿意看到自己已经付出的劳动被扔进垃圾箱。
德尼罗可以选择托尼或迈克尔,或者像凯特尔对他说的那样,“我能想象出你扮演约翰尼男孩的样子。”“我根本没想过演他,”德尼罗说,“我已经选中了一个角色,但不是约翰尼男孩。哈维的建议让我改变了想法。当你去演一个你原本没想到能演的角色,你可能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随着德尼罗最终锁定了约翰尼男孩这个角色,黑帮迈克尔和酒吧老板托尼的演员人选也先后落实,分别由理查德·罗曼努斯和戴维·普洛瓦尔扮演。遵循对细节一丝不苟的习惯,德尼罗为约翰尼男孩设计出一套看上去很蠢的装扮,在查利、托尼和迈克尔穿西装打领带、领口露出白衬衫的同时,他却总是穿着花里胡哨的夹克,戴一顶帽子,系着小一号的宽领带,而且经常把衬衫露在裤子外面。第一次走进托尼的酒吧时,他甚至没穿长裤,而是开玩笑地将裤子脱掉交给了衣帽间的侍者。
斯科塞斯希望在《穷街陋巷》的每个角落里留下自己的影子。约翰尼带进酒吧的那两个女人是斯科塞斯的女友桑迪·韦恩特劳布和她的妹妹。查利与约翰尼之间的问候语摘自斯科塞斯从小就捧在手里的《圣经》。查利围着蜡烛烤火的画面也来自于斯科塞斯儿时的记忆,他幻想耶稣就是这样驱散来自地狱的寒气。而影片的画外音解说则由他亲自操刀。
尽管斯科塞斯的天主教教义令德尼罗感到不舒服,但他很享受与一位熟悉好莱坞传统的导演合作。“我们都很迷恋阿博特与科斯特洛,”斯科塞斯说,“他们对语言的运用是如此的精准。我们尽可能想做到那样。”《穷街陋巷》从未试图避开对暴力的渲染,尤其是在结尾部分,夜色中的枪战、汽车相撞、子弹进射出的火花和约翰尼男孩蹒跚走在黑暗的街巷里,鲜血从他脖子的伤口里流出来,这一切都将在《出租汽车司机》里得到进一步的强化。
5月,制片人乔纳桑·塔普林出钱带斯科塞斯、桑迪·韦恩特劳布、德尼罗和黛安妮·艾伯特一道前往戛纳出席《穷街陋巷》的首映。虽然没有看过这部电影,费德里科·费里尼却称赞它是“近10年来最出色的美国电影”,很多国家购买了该片的发行权。
塔普林在科特达祖尔最昂贵的餐厅宴请大家。德尼罗和黛安妮立刻成为人们关注的对象。“他似乎偏爱个性很强的女孩,身材一流,而且总是黑人,”塔普林说,“他好像总在和她们打架,弄得对方哭哭啼啼,而第二天一早又忙着去给她们买香水。”午餐时,黛安妮抱怨有一只蜜蜂在她面前飞来飞去。侍者用毛巾赶走了蜜蜂,没想到此举却激怒了热爱动物的黛安妮。
“他杀死了那只蜜蜂!”她尖叫起来,“多么可爱的小东西!我不相信这家伙竟然会对一只蜜蜂下毒手。”“闭上你的臭嘴!”德尼罗终于忍不住发作了。黛安妮顿时离开了座位。直到吃完午餐,德尼罗才叫了出租车,在距离戛纳五公里的地方追上了她。第二天,他为他的言行付出了一瓶“香奈儿5号”香水的代价。
同年秋天,《穷街陋巷》被选作1973年度纽约电影节的闭幕片。影片获得的反响异常热烈,德尼罗的表演尤其赢得一致好评。影评界的反应迫使派拉蒙公司推迟了《慢慢击鼓》的上映,担心人们会误认为这是一部在《穷街陋巷》之后拍摄的电影,从而产生“德尼罗表演水准下降”的错觉。在1973年度的奥斯卡提名争夺中,1972年就曾以《教父》获得提名的阿尔·帕西诺再度以《塞皮科》入围最佳男主角,从而确立了在同一时代年轻演员中的领先地位。而他的对手德尼罗则一无所获,反倒是在《慢慢击鼓》中饰演教练施耐尔的文森特·加德尼亚被提名为最佳男配角。
尽管在纽约广受好评并且获得了不俗的票房成绩,但无论《慢慢击鼓》还是《穷街陋巷》都未能在第一轮上映中挣到钱。“我们本以为纽约电影节会对洛杉矶产生影响,”斯科塞斯说,“结果那里甚至无人知晓这部电影。”《综艺》的一篇文章剖析了《慢慢击鼓》在洛杉矶受到冷遇的原因,“这是一部纽约的电影,洛杉矶向来仇视纽约,认为纽约的电影人根本拍不出好东西。”更重要的是,这两部电影生不逢时。《驱魔人》比《穷街陋巷》早一个星期上映,而《发条橙》、《激流四勇士》和《骗中骗》又抢占了各大报刊娱乐版剩余的空间。德尼罗只能在纽约影评人协会的圈子里寻找到一份慰藉,他于1974年1月凭借布鲁斯·皮尔森这个角色被该协会推选为年度最佳表演奖的获得者。
直到演出《慢慢击鼓》时,德尼罗还在像其他年轻演员一样急于获得知名度,但随着第一次成功的到来,他开始学会低调地处理自己的公众形象。
接下来的若干年中,他竟然以混在人群中不被认出来的本领而出名。一次,英国导演迈克尔·鲍威尔邀请斯科塞斯及其朋友们共进午餐,席间他问:“德尼罗先生为什么没来?”而当时德尼罗就坐在他身边。在1986年舞台剧《库巴和他的泰迪熊》演出完毕之后,他与同台演出的拉尔夫·麦克西奥并肩出席新闻招待会。守在门口的一名记者问麦克西奥,“德尼罗呢?”“他就在你面前,”麦克西奥有些惊讶地回答。德尼罗自我隐蔽的能力不时也能找到对手。他曾与法国女演员伊莎贝尔·于贝尔约好在饭店大堂会面。一个半小时后,两人都以为对方失约而离开,其实在互相等待的这段时间里他们一直面对面地坐着。
“当他不出现在银幕上时,”斯科塞斯说,“鲍比把自己装在套子里,你根本不知道他是谁。在社交场合,他完全与众不同,这是他最招人爱的一种品质。”当然,“招人爱”是一种主观判断。斯科塞斯的言下之意是德尼罗“只乐于谈论电影和电影技巧”。正是因为德尼罗拥有这种品质,他们才会成为影坛上最令人羡慕的一对黄金搭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