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宫。正殿外花坛中的几丛名品的牡丹,原本葱葱郁郁,昨夜的一场秋霜过后,已经枯黄奄奄一息了,早已不复盛开时候的高贵典雅、富丽堂皇。
皇后富察氏躺在床榻上,看着从支摘窗外照进来的午后斜阳,眼前已经是模模糊糊、迷迷离离。
已经是第五日了,如往常一般,凉透了的一桌子山珍海味如数被撤了下去,倒是便宜了长春宫的宫女太监们。
窗外,一个二等的小宫女嘀咕道:“皇后娘娘还是一口没吃?”
另一个是个二十出头的尖嘴太监,嗤笑道:“都绝食了,自然是不吃的。”
小宫女哀叹了一声,“听说内务府把棺材都准备好了呢,就等着皇后娘娘咽气了。唉,真可怜……”
尖嘴太监冷哼道:“可不就等着她咽气了?她死了,咱们也能换个地。整日呆在这个跟冷宫似的地方,丁点油水也没有!”
小宫女咕哝了一声,便转移话题道:“我听说,舒妃娘娘这都是第三次险些小产了呢,回回瞧着严重,可回回都保住了龙胎。现在底下都在传,说舒妃娘娘肚子孩子,是受上天庇佑呢!所以才能遇难成祥!”
尖嘴太监哼了一声,“什么‘上天庇佑’,前儿还有人说舒妃怀的是野……”尖嘴太监本想说“野种”,不过想到舒妃盛宠,便生生把话咽了回去,否则传扬出去,他可是要掉脑袋的!
这一切,都被将死的皇后听了个真真,她嘴角浮起一抹凄凉的笑,上天庇佑?皇上……舒妃还真是您的心肝肉啊!拿“上天庇佑”来对抗“上天示警、混淆皇家血脉”,这个计策,用得真好啊!
可越是如此,慈宁宫那位只怕更容不得这个上天庇佑的孩子降生了!!跟那个老妖婆斗了一辈子,她还不清楚那个老妖婆是个什么东西吗?为了她们乌拉那拉氏的荣耀,她可是连自己亲孙儿都能下得去手的啊!!这点,她是八辈子都赶不上的!
她得撑住了,得看到最后一场好戏在死啊!!舒妃,本宫倒是要看看你能保住你这个“上天庇佑”的孩子到几时!!
皇后呵呵笑了。
皇后的笑声微弱至极,几乎不可闻,因为她已经没有力气笑出声了。因此外头的小宫女和尖嘴太监都没听见,只自顾自地说着宫中一些闲闻。
尖嘴太监道:“今儿太后头疼,特意召了章院判去诊治呢!”
小宫女一愣,“章院判不是皇上指派专门照顾舒妃娘娘龙胎的吗?”
尖嘴太监笑了,“所以太后才要使唤他呢!”
小宫女叹着气道:“章院判熬了一辈子,才做到原判,看样子也不容易啊!”——加在皇上舒妃和太后之间,只怕也不易周旋啊。
慈宁宫宫门外。
原判章清涧踉踉跄跄走了出来,却被慈宁宫的门槛给绊倒了,生生摔了个狼狈至极!!章院判一把年纪了,满脸都是纵横交错的皱纹,然而此刻他仿佛行将就木了一般,满脸都是枯槁的绝望之色。
太后的危厉的声音,言犹在耳,“章院判,哀家记得你儿子年纪轻轻就没了,只留下一个小孙子。你那孙儿,听说乖巧又孝顺,真真是个好孩子呢!”
章清涧手中正攥着一块血淋淋的小手指头……
“哀家若是有这么孝顺的孙儿,可是宁可自己死了,也要让他活,你说是吧,章院判?”
那声音,仿佛来自九幽,声声彻骨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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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心殿,已经掌灯。
皇帝埋头在御案上,沙沙批阅这奏折,一边道:“朕记得前儿福建巡抚进献了些血燕窝,都送去储秀宫吧。”——宫中常见的都是官燕,也就是白燕,嫔妃们时常以此滋阴养颜。而血燕内含金丝燕之血,异常稀有,因此补血补胎,是再好不过的了。
“嗻。”吴书来躬身应了一声,又道:“皇上,章院判已经在外侯了半个时辰了,说有要事禀报。”
皇帝神色一凛,“莫非是舒妃胎相不妥?”
吴书来小心翼翼地道:“奴才不知,不过章院判神情惴惴,脸色很是不佳的样子。”
皇帝一把撂下朱笔,“立刻传他进来!!”——鸣儿……决不能再出半点意外了!!皇帝暗自咬牙。
“臣章清涧参见皇上!”章院判匍匐在地,深深叩首。
皇帝忍不住急忙问:“是不是舒妃有什么不妥?”——否则章清涧怎会深夜来求见?
章院判身体隐隐颤抖,舒妃脉象平和,好到出乎他的意料,若非晓得那些传言都是皇上命人散布的,否则他也要怀疑舒妃腹中龙胎真的是受到上天庇佑了!!
“是!!”章院判咬牙重重吐出这个字,他这条老命活得够长久了,如今就算死了,也没什么可惜的了。但他的孙儿,才刚满二十岁啊!
皇帝一头一颤,立刻咆哮道:“胡说八道!!之前也是你说舒妃的胎已经保住了!!”
……
这一夜,没有人知道章清涧跟皇帝说了什么,可章清涧走出养心殿的时候,殿中传来了一片砸碎瓷器珍宝的声音,养心殿的摆设,每一件都是价值连城的珍宝。
然而殿中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阻拦,也无人敢劝皇帝半句。
直到皇帝把殿中所有能砸的东西全都砸了,才停了下来。
“朕是天子,为何天命不佑朕子?!!”皇帝仰头长啸,眼里有泪,几欲落下。
这一夜,皇帝彻夜未眠。吴书来和王钦也提心吊胆了一整夜,宁可是没听见章清涧禀报的那些话!!哎哟喂!真真是要人命的东西啊!!
翌日的早朝,也以龙体不适罢了朝。
皇帝只叫人传了章清涧来养心殿。
皇帝只对章清涧说了三个字:“保舒妃!!”
同样也一夜未眠的章清涧浑身一抖,一切都如太后算计的一样……这位母后皇太后,天底下还有谁能逃得出她的算计?连皇上,亦不能……
章清涧眼中带着灰败的死气,他躬身道:“是,微臣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