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笼花凉
文/七凫
我葬了风月,葬了桃红,葬了锦绣流光,只因你不在身边,哪般不是等闲。
——题记
那匹桀骜不驯的青鬃马终究还是被我驯服在脚下,我唤它清冽,清冽……就像岚信喊我槐南一样,一遍又一遍。不同的是纵使我眼角眉稍尽含春水,却始终也学不会岚信眸子里一泓刻骨的深情,而我知道,那几乎是要让我沉沦的深情,也不是因为我。至始至终岚信心心念念的,都是那个名唤胭青的女子。他说,槐南,槐南,你的眼睛和她的真像…那时庭前花已落,岚信说完便俯下身,猛烈咳嗽,锦帕上的的猩红像点点怒放的梅花,精致妖娆。
长安花尽,晚街凉,清风十里,竟无一人为我送别。我纵身骑上马,红色鲜衣在风中猎猎作响,再度回望,长安城还是如昨日一般繁华,只是没了岚信,这便再也不是我的天下。岚信,岚信,你大概都不曾知道,我对你说过的每一句我爱你都是真心,或许你是知道的,但是你总是笑我,说我还小,不懂爱情,我明白,那是因为你的心里,只有胭青,只有她…可是你和她的故事,却从未告诉我。
那一排暮葛中安然坐落的小桥,和着桥下细致温柔的流水,我还未踏足,便沉醉在这无限柔情的风光里,清冽跟在身后,极其听话,银渡的马蹄踏在冗长的青板上,塔塔作响。
万家灯火燃起时,我才终于寻来这槐花巷。
那个女子挑灯站在门前,目光穿过朦胧的夜色,冗长而辽远,我牵着清冽,隔着重重雾葛看她,夜色中昏黄的灯笼像一个执着的等候,良人何时回来?灯笼不灭,照尽长夜,怕你寻不回归来的路。
后来,胭青坐在庭院,清风吹起她单薄的罗裙,她用往年晒干的槐花泡了一壶清茶。绾发的簪子斜到一边,我上前替她扶正,却看见白霜轻染了她的双鬓,连同着庭院的冷清,一同葬进清风里。
她抬手为我倒了杯清茶,纤长的手挑在壶上,是江南女子特有的温婉韵味,清丽灵动额面容,并非我想像中那般妖娆,额前有青丝掠过,那双含了杏花,含了秋水,含了等待的杏眼与我相同却又不同,我想那些所有的情愫,我是怎样也学不会的,就像岚信的眼神,透了入骨的相思。
我问她提携灯笼是为何,她拂过茶壶,微微一笑说:“槐南姑娘,我与你讲个故事可好?”我点头,看她霞目半闭,微唇轻启,她说:“灯笼与长街,我是怕他寻不回归来的路…”
十年前,胭青仅只十六岁,一身素白的罗裙,包裹出少女玲珑的曲线,南方温柔的水养成她特有的温婉气质。眼角眉稍,少女初透的青涩。自幼饱读诗书,胭青幻想书中提到过的良人公子,着一身白衣,在斜晖长桥里,一遇便是一生缠绵。无数次,她撑一把纸伞缓缓走过雕栏画壁的古桥,一弯流水,少女的心事,清澈曳然。她不过是渴望携绻一生,白头到老的缠绵爱情,她不过是想在芸芸众生里遇见值得托付终身得人,她不过是一个有着透明心事,臆想过美好誓言的女子,在无数日夜交替里等那个人。
然,她竟然真的就看见了他。
扶柳镇的花灯节,热闹非凡,姻缘树上的公布条,长街尽挂的灯笼,河里漂浮的灯花,与妙龄女子娇俏的容颜相映成趣。
那一夜,胭青躲在河边放花灯,她闭着眼偷偷许愿,花灯在水里飘摇渐远,上面她清秀的字迹被河水淋湿。依稀还可以看见是一句诗:提携灯笼为君候,相伴到老盼白头。
睁开眼,便看到漫天的烟花,美得炫目。
那个男子踉呛着向她跑来时,她几乎是以为自己做了一个梦,只知道忽闪忽逝的烟火里那人俊秀非凡的面容直直的冲撞进她的眼睛,只是那一袭被血染红的白衣却叫她心惊,她听他说“姑娘,救..”话还未说完。他就直直的倒在这光影斑驳的夜里,惊飞了芦苇丛里栖息的飞鸟。也惊动了胭青那颗等待爱情的心。
岚信醒来时,睁开眼,便看到一双含了流光,清澈秀丽的杏目,那种干净透明的眼神他只有在她眼里看到过。
胭青看见突然醒来的岚信,心吓得漏掉一拍,为他换药的手停在空中。她说:“公子,我,我叫胭青。”她将救他的事娓娓道来,却不敢与他对视。
他说他姓唐。字岚信,叫他岚信便可,她碎碎地念他的名字,心里开始纠缠出微妙的曲线。
岚信伤的太重,此后的数天里,他一直在胭青家养伤,她熬好了药,端于他的床前,怕他无聊,便将书中看到的故事讲与他听,她讲牛郎与织女的故事,七月七,喜鹊桥,说起时,她眼里的光亮一度教他心猿意马。她说白娘子和许仙的故事,西湖水,突然而至的细雨都叫她向往不已,其实叫她心生挂念的是故事里缠绵绯侧的爱情。
岚信有时也会给她北方的故事,她听他说起长安,说起清风十里的长街。说起它的繁华,还有下不完的雪,它们铺在青石板上,厚厚的一层,他还说胭青,等我伤好了,你和我一起去长安吧。
他真挚温柔的模样,看的胭青心暖,她低头轻声应了,止不住的欢喜。
胭青喜欢灯笼,她将自制的长灯挂在庭院的槐树上,看它们飘扬在风中,寂寞又美丽。那时候岚信的伤已好大半,出门时便看见站在庭院里摆弄灯笼的胭青,白衣袂袂,并没有倾国倾城之姿,却叫他沉沦,他从未见过如此干净清澈的女子,记忆里那些容颜精致的女人从来都是长着漂亮的面孔,说着违心的话,笑容也掺杂了更多其他的东西。不如她,没有任何胭脂香味。她身上因常年捣药而沁然的药香味叫他安心。
胭青回过头,看见正望着自己出神的岚信,脸一下就红透了。她低头,怯怯地问“岚信,你怎么出来了…”
他轻笑不答,却转问“这灯笼,为何令你如此喜爱?”
胭青抬头望着他,直直干净的眼神。她说:“灯笼易灭,恩宠难求,那是帝王的爱情,我心念的是暮鼓晨钟,与一人相伴终老的爱情,这灯笼,其寓意是守望良人归。”
岚信大笑,拍了拍掌,赞道,好一个良人归…
扶袖清风里,这一场繁华的烟雨,都难敌胭青一笑,岚信想,这就是爱情吧,万里江山也不如她重要。
后来胭青总是想,如果那****没带他上山釆药,他是不是就不会走,而后失笑,她知道,他终究是要走的。
那日,风清云朗,他央了她带他上山釆药,她本是担心他的伤,后来拗不过,只得应了他。
他跟她身后,问这问那,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她一路跟他讲什么是茯苓,什么是七星,什么是甘草…
落日就在那个时候变得极其温柔,像岚信的眼神落到胭青身上一样温柔之极。
从山上回城时,胭青指着姻缘树拉他过去看,还未拽紧他的手,就看见一队人马直奔槐花巷,岚信拉着胭青纵身躲到树后。她抬头想问他怎么回事,却看见他凛冽的眼神,是从没见过的陌生模样。顿时失了语。
那晚,岚信站在槐树下,背对着胭青,几欲开口,却说不出话。胭青伸手拉住他的衣袖问“岚信,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他转过身抱住她,把她的头按在胸口,他说“胭青,你听见没,它在为你跳呢。你愿不愿意提着灯笼等我,胭青,我现在要回长安办一件很重要的事。你愿意等我吗?一年,两年,三年你可愿意等我?”
胭青倚在他怀里,听见他温暖的心跳声。点了头,她说“岚信,我等你。”再无多余的话要说。她信他,是良人,是自己的良人。
夜已深,红烛罗帐,一室旎嫙的春光,胭青终究还是将一生托付给了他,这一生,她便是只属于岚信一人。
后来呢?我喝完杯里最后一点茶水,抬头问一脸平静的胭青,后来呢?
她说:“我就这样一直等他,做了很多灯笼,点亮每个夜。一年,两年…槐花开了又落,如今已是第十个年头”我看着她,说话时,她一直都是微笑的,好像这些风月,都与她无关。
“那你就不曾后悔?都十年了,他是不是负了你”
“不。”胭青站起,消瘦的肩膀在这冰冷的庭院里越发单薄,她望向我,直直的说“不会的,我信他,他说过会来找我就一定会。”
谁都没有再说话,我和胭青就这样坐在庭院里,一直到天色朦胧。
我骑着清冽离开时天还未亮,槐花巷只有胭青的灯笼还亮着,如来时一般。我把岚信的剑和一纸书涵留给了胭青。上面只有一段话,我说,胭青,岚信从未负过你。只是你却等不来他了,因为早在三月前,他就因病去世了……他说,叫你不要等他,他再也做不成你的良人,与你白头到老了。
我以为我一直是爱着岚信的,从十岁那年,他将我从死人堆里捡起,抱我上那匹还未唤名清冽的马时我以为我就爱上了他,那时候所有人都叫他八王爷,他却让我喊他岚信,他时常望着我说:“槐南,槐南你的眼睛和胭青真像…”他一直都叫我槐南,以前我不明其意,到后来才知晓。槐南,怀南…怀念南方,怀念南方的胭青。
他一生都在想念那个叫做胭青的女子,他想去找她,却不能。太子名义上的养伤其实是囚禁。那时候皇帝病危,而平时最器重的八王爷自然成为太子的眼中钉,肉中刺。很多年前,胭青救岚信那次,起因就是当时身为三王爷如今已是太子的刺杀。他逃过无数次,最终都没有逃出去。
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看着一天天消瘦的他,病情越发严重。有时人事不醒,他会把我看做胭青,一遍一遍地唤,他常说,胭青会不会还提着那盏灯笼等候。胭青她还在等我吗?直至他最后一刻,他嘴里都还唤着胭青,他把我叫到床边,叮嘱我,他说,槐南,在我死后,你一定要记得去找那个叫胭青的女子,告诉她我不曾相负,只是难过,再也做不成她的良人了……
爱情,绝不是我对岚信所有的依赖,彼时,我骑着清冽,迎风驰聘,眼泪流出眼眶,在风中化为虚无,恍然间就懂了,我对岚信从来都只是依赖,而他和胭青的,才是爱情。
提携灯笼候君归。君可能再归来?马鞭再次挥下,寂寞的红衣在风中猎猎作响。岚信,再见了,从此我便要浪迹江湖,去寻我的良人剑客去了,再不愿如胭青那般一世等候。我要与我的白衣少年,浴血江湖,牵一世手,喝一生酒…
只是不知胭青看到那书涵。会是何样…罢了,罢了,那些结局都无需我再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