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延陵到京都,从白家到端王府再到深宫禁院,这一路走来,她在里头花费了多少气力多少心思,也只有皇贵妃自己方才知道。她在宫里汲汲营营,为的就是自己的一双儿女,而今女儿要被肃方帝当成一枚棋子用来巩固他的大业,连儿子也被他往歪处教,便是她今时仍对他满心倾慕,真要在儿女同他之间做个选择,她必然连想也不想,便选了孩子。
皇贵妃在无人之处悄悄抹了抹眼角,盯着墙壁上镶嵌着的明珠看了两眼,长长叹息了一声。
虽则明面上肃方帝夺了她的权,但他一时半会却也并没有将那枚凤印交予旁人,说到底,那些权仍旧还在皇贵妃掌中。
她连夜伏案疾书,不等天色发白,便想尽法子偷偷避开了肃方帝的耳目,给身在延陵本家的父亲一连发了几道信。她终究只是个弱质女流,来日太子想要在那张龙椅上坐得稳妥坐得长久,始终需要白家在他身后支持。
故而当公主的事从肃方帝口中说出来后,她便给白家递了消息。
白家一贯小心做人,但却并不是没有野心。她的儿子能坐上那张椅子,对白家而言,百利而无一害,白家何乐而不为。她爹是白家现任的家主,从多年前带领着白家走出困境开始,他做下的决策便从来也没有出过错。
皇贵妃出阁多年,儿女皆已长大,但心底里她最信任的人,仍是自己的父亲。
白老爷子虽已年过花甲,但身强体健、耳聪目明,瞧着少说也能再活上个十几二十年。白家诸人对其十分尊崇,所以皇贵妃知道,这件事只要她爹答应了,便是成了。
先前她透露了些口风后,看老爷子的意思,的确觉得可以,只是还需要静候时机。
言下之意,事情还是有可能出现变故的。
皇贵妃很清楚这一点。
但眼下,他们已到了不得不动的时候。再这般拖下去,谁知皇帝还会做出怎样出格且离谱的事来。
皇贵妃差人想法子送了消息出去,一颗心便不禁惴惴不安起来。若老爷子觉得此时动手,过于冲动,时机不对,她又该当如何?
她正担忧着,肃方帝便又起了幺蛾子。
也不知他是缘何起的怪念,竟忽然扬言要筑高塔。
他并不知皇贵妃的打算,见宫里头最近平静无波,倒也并没有什么异动,甚至于打起精神好好上了几日朝。直到这一日,他从夏日午后的微风中徐徐睁开眼,攥着纱帐沉思良久,蓦地坐起身来,让人寻了纸笔研墨,飞快地便在纸上画出了一座西越境内鲜见的高塔,塔尖亭台楼阁鳞次栉比,恍若仙境。
塔身极高,一眼瞧过去,似乎已直入云霄。
他说是梦中所见,提笔而书,称其为十二楼。
正所谓天上白玉京,五城十二楼。
这十二楼,指的乃是仙人居所。
他如此为这座高塔命名,其中用意可见一斑。
念头一起,他便立即发话,命令下头的人加紧筑塔。然而这样的命令才一吩咐下去,六部皆惊,满朝哗然。西越虽一直歌舞升平,国富民安,可国库里的银子堆得却并不十分满,何况那里头的银子岂是能不顾一切尽数用尽的?
若有朝一日边疆动荡,需要发兵镇压时,国库却早空了,那这仗还如何打?粮草兵马,哪一样能缺得了。
于是户部思来想去,还是壮着胆子就此事上了折子。这座塔,所需所耗的银子,只恐是流水一般,难免造成国库空虚。
肃方帝看了折子,却只做出一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的模样来,漫不经心地命令户部,只管支了钱去筑“十二楼”,旁的一概不用管。可这银子还是耗不起,国库早晚还是得空。他便说,“赋税多年未动,你们且瞧着办吧,该添几成方够。”
众人得了这样的话,惊讶之余,却也不敢再多谏言。
此等劳民伤财之事,委实不像话。
可肃方帝说他的梦是预兆,是天佑西越的象征,这塔乃是为了迎神所用,众人焉敢辩驳。皇帝都说了是吉兆,他们难道还能说皇帝睡糊涂了说瞎话不成。
然而增加赋税,剥了民脂民膏用作筑高塔之用,除了肃方帝外,人人听了都觉心惊。
历代皇帝都不长命,脾性古怪的也不少,可像肃方帝今次所做的事,却从来也没有。他开了个先河,一个谁也不看好的先河。
户部照着他的话,拟了命令,一层层下发,到最后,赋税已变得极其重。
肃方帝却浑然不在意,照常见他的美人们,照常盯着那张自己午后惊坐起后画的“十二楼”看个不休。
有人忍耐不住,怀揣着一颗忧民之心写了折子劝谏。
肃方帝见了折子只冷笑两声,扭头就让人传了人来,问道:“你可是觉得朕是个不知体恤民心的昏君?”
这样的大帽子扣下来,脑袋再大也没有人敢真的去戴。一时间,四下只余磕头谢罪的声响。
肃方帝端坐在椅上,见状笑意愈冷,一字字说道:“既不敢,朕的决策,你凭什么指手画脚?”
底下跪着磕破了头的人顿时心如擂鼓,身为言官,遇事谏言,本就是他们的职责,怎么就成了指手画脚呀!但肃方帝已然怒了,谁又敢说真话。磕头声一下比一下来得重,肃方帝的眉宇间逐渐浮出不耐来,忽然一拍案,沉声道:“来人!”
言官唬了一跳,连头也忘了继续磕。
待护卫一入内,肃方帝便道要将其拉出去斩了!
在场诸人皆变了脸,却无一人敢帮着说情。肃方帝却只像是在吩咐人晚膳记得加菜一般,悠闲地吩咐完毕,便让人动手。
额上一片通红的言官急得大呼求饶,肃方帝却看也不看他一眼。
他被抓着胳膊往外拖去,竟是真的要被斩首!
出得门去,途径小润子脚畔,他蓦地朝门内大喊起来:“昏君!你不得好死!昏君——”
小润子听见,暗暗叹息。
这回可好,临死之前,倒也勉强将这不敬之罪给坐实了。
没等感慨完,人已被捂住了嘴飞快带了下去,只片刻,便有人来回禀肃方帝事成了。
经此一役,朝野之中愈发没有人敢多言。
从肃方帝想要筑塔开始,他的脾气便变得愈发的暴躁。
各方隐在平静湖面下,因为这个消息,荡开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靖王府里,幕僚陈庶接到消息后,第一时间便去回禀了靖王。靖王素来瞧着懒散,这回倒也正正经经仔细将消息反复看了两遍。死个言官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皇帝也是人,是人就有脾气,一个不顺遂起了心思要杀人,谁又能指责他。真正叫靖王属意的,还是肃方帝要筑高塔的事。
那般高的塔,所需耗费的人力钱财,都是叫人吃惊的。
只怕耗时,也得多年。
靖王看着陈庶,撇撇嘴道:“他脑子进水了。”
肃方帝这般做,失去民心,不过是迟早的事,为了座塔,简直莫名其妙。
陈庶虽觉自家主子的话有些粗鄙,但心里却也不禁赞同。
过得一会,靖王忽然摇了摇头,说:“再等等吧。”
话说的极短,又没头没尾的,但陈庶一听便明白了过来,颔首应了是。
那张龙椅,坐不坐,靖王仍旧十分迟疑。可依陈庶来看,这分明是连老天爷也盼着他家主子坐上那张椅子。他一直不曾想明白,靖王为何会对帝王之位兴趣寥寥。
靖王世子纪鋆,同样也觉得自家父亲的心思疑惑难解。
兴许是昔年在漠北的经历跟吃过的苦头,让他不由自主便渴望站在高处。
那张椅子,原本就该是谁有本事谁坐上才是。
机会落到了眼前,他说什么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它溜走。
靖王则是一直不动声色,可心里门儿清,看完了消息后便打发陈庶送去了纪鋆那。
见了面,纪鋆接了信先不看,只问陈庶:“陈先生刚从父王那来,不知父王是怎么说的?”
陈庶笑了笑,道:“老样子,只这回依我看,倒像是有些动摇了。”
纪鋆闻言就也跟着笑,一面取出信来看。
信上都是关键的话,并不长,只几眼便已看完。他将信纸缓缓折起,口中道:“皇上好兴致。”
“可不是……”陈庶垂眸。
纪鋆仰头看了看天色,望着天际的一抹橘色,微笑着让陈庶且去。
陈庶告退后,他便也收回视线转身离开,一路不停地回了房。
“世子。”
他方一入内,便有个着淡青色衫子的少妇笑着看了过来,轻声唤他。
纪鋆亦笑,大步走近,低头去看她怀中抱着的孩子。
靖王府的第三代,如今还只是个四个月的婴孩。
纪鋆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捏了捏孩子的小手,一边笑着问道:“宫里那位皇贵妃娘娘,你知道多少?”
抱着儿子的世子妃白盈闻言一怔,随即摇了摇头道:“娘娘出阁时,我年岁还小,又是差了辈的,并不相熟。”
同样出身延陵白家的世子妃,对自己那位多年前便嫁入京都的姑母,却是十分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