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深沉的梦魇里,少年从未体会过这般的强大。
漫山遍野的鬼阻在他的面前,然而他只是挥动着匕首,便能将那些碍眼的东西一一扫除。然后他来到那道身影前,皱了皱眉。
这只鬼……伥鬼有点不一样。
真的很像扶摇,唐扶摇。眉眼,皱起的鼻子,抿起来的嘴唇,瘦小的身板,平胸,纤细的小腿……他笑了笑。
“谢谢你啊。”
那只鬼第一次变了脸色,带着些惘然,也没问什么,似乎灵魂深处也是这样的空白情绪。
“没什么,就是这个人,好久不见了。”
“再见。”
少年并不高,一米五左右,女孩个子高挑,看上去有一米七,所以她看不到少年的表情,只看到一把匕首伸出来,插进了她的胸膛。
“不可能……”这只伥鬼心头闪过最后一个念头。
所有白光都已退去,视野之中重归黑暗,少年深深喘息。而后向着来时路走去。黑暗中没有路,但少年却半点犹豫也没有,认定那个方向径直走去。他觉得头有点疼,像是有个灼热的火团在脑袋里燃烧着。
所有的往事都像潮水般退去,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声音。
我要活着。
我要活着。
我要活着。
而在陈朔体内,一些变化正在发生着。
在早前陈北斗植下自己神念的地方,那个叫做魂枢的地方,某一刻渗出一道暗金色的光芒,那光芒看上去极为凝练,偏又像流水一般柔和,那道光芒在倏忽之间便落入下方的黑暗中去。在少年这个称之为魂海的地方,原本就像其他人一样空荡荡的,但在那道光芒落进去不久以后,魂海里慢慢,慢慢散发出一道道银色光芒。
而在这悲催少年的身体上,黑色污泥中渗透出的暗黑光芒与下方更深处污泥似乎在较劲一般,一边在修补着少年的躯体,一边在更迅速地破坏着。
只是陈朔这会儿看上去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身体仍在缓慢地向着泥潭深处陷落。刚开始痛醒时挣扎着似乎将手伸出了泥潭,但随即不久便是不停陷落。
古洞里的猴子叹了口气,虽然……好像自己曾给这孩子留下过什么,但好像还没有到触发的条件,不会就这么死了吧……对了,那条老不死的虫子哪去了?
他察觉不到泥潭中发生的一切,但知道陈朔已经到了极为危险的境地,如果此刻那孩子能够恢复意识,同时忍受住炼心池的强烈腐蚀性,以清心诀静心,运转《八九玄功》中第一层心法……呃,好像今天才决定教这孩子《八九玄功》来着。
该怎么办呢?
沉思着,时间缓慢流去,某一刻,山洞中的猴子轻“咦”一声,疑惑地抬起头来。
五毒池便是此时此刻陈朔正深陷其中的黑色泥潭,传说此池为毒兽所钟爱,其本身由于吸收天地之间污浊毒气,以时日长久和毒性复杂猛烈程度,也分为九等。五行山中的五毒池由于“得天独厚”的环境,和数千年来被囚禁于此处一条上古毒兽的静心培育,足以成为人间界有数的第五等五毒池。
五毒池死气重重,然阴至阳生乃天地至理,在这小小的泥潭中,死气之中同样蕴含着海量生机。而生死转换的关键,便在于一个“心”字,这也是五毒池也被诸多三界大能称之为“炼心池”之故。
即便如此,第七等五毒池也不是陈朔所能消受。
然而世事之奇妙,总在于世事难料。
退回陈朔踏进这方禁地的那一瞬,在他出现的那座山峰不远,是一座更高的山,唯一不同的是,那座山的半山腰上有路,而且陈朔曾经走过。
他第一次经过那里的时候,洞里的上古凶兽正在沉睡,而它身边不远,则是一枚花纹奇特的蛋。
那天那时,天地气息动荡如常,山间清风流云吹拂如常,那枚怪蛋在安静而黑暗的山洞中晃动了一下,而后“咔嚓”一声,一道裂纹出现在闪烁着涡纹的蛋壳上。
那天之后发生了许多事,陈朔并不知晓。比如说那只叫做穷奇的上古凶兽被蛋壳破裂的声音惊醒,而后不久被那道紫色流光杀死。比如那枚蛋在穷奇失去温暖的怀抱中待了十七天后,那只穷奇便只剩下白森森的骨架。而后那枚蛋再次开始破裂。在第四十九天,蛋壳里爬出来一条土黄色的小狗。
而这一天,当陈朔进入这里,转而掉下山崖时,那只兴许是饿的没有一点力气的小狗居然猛地抬起了头!
很寻常的模样,黑色的大大的眼珠,被饿的有点皮包骨头的身板,无精打采的耷拉着尾巴,然而眼里却像是有了某种感情色彩,像是寻找到了一个亲人一般,从那座山洞里慢悠悠地跑了出去。
洞口很大,这只小狗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对,只是回头看向那具骨架时,眼里生出一丝略悲哀的神色。而后皱了皱鼻头,它向着山洞外长满野草的山路上走去。
经过那座岔路口的石像时,它站在正对面看了一眼,而后竟像个负气孩子一般低着头撞向那道数丈高的巨大石像。
“轰隆”一声,有若雷鸣,在山谷间回荡开。只见那只看着还不如高兴镇那条瘸腿黑狗的小黄狗前方,那道巨大神像犹如被雷神之锤锤过一样,四分五裂,烟尘乍起。而那条小狗似乎头有些晕,可爱地摇了摇脑袋,而后径直穿过尘土,向着悬崖边走去。
那里已经没有路了,小黄狗走到悬崖边上,向着下面看了看,而后似乎被惊吓到了,吐了吐舌头。然后纵身一跃。
这些事情说起来长,其实也不过是小半个时辰的事情。
当其时也,泥潭底的陈朔因祸得福,获得了一丝神秘而强大的魂力滋养,但周身压力却越来越大,并且那些黑泥的腐蚀性也越来越强,少年的四肢早已不见血色,身上衣服早已腐蚀殆尽,有些地方已经露出白骨。心跳几乎已经停止。
似乎是漫漫一生那么长,又像是惊鸿一瞥那么短。一道破风的呼啸声从山谷上方传来,而后“轰”的一声,一道巨大的沉闷落地声想起在这寂静的山谷间,连那条天瀑的隆隆水声也遮挡不住。
那是小黄狗落地的声音。
而不久之后,瀑布下水潭边的那只鳄鱼游动了过去,看向发出巨大声响的岸边。那里烟尘和着山谷间弥漫不散的雾气,只看到一个五丈方圆的大坑,没有其他什么东西……而后,这只鳄鱼迅速回过头去,看向溪水的另一边岸上。
然后他看到了刚刚感觉到的那只注视着自己的眼睛。
不久之后,山林间响起一声巨大的痛苦嘶吼声。
而后归于沉寂。
陈朔意识回到躯体中时,身体好像碰到了什么东西,很坚硬的,难道是到底了。他试图伸一下手臂,却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在昏沉中无边无际的疼痛此时仿佛已经消失,而是化为了烈火一般,他觉得身上长满了传说中的红莲业火,灼烧着他的灵魂和躯壳。
但很快,他的意识再次沉入了黑暗中,这次没有什么选择,他像是掉进了无底的深渊,背对着光明而去……
山谷间的雾气在某一刻停下了。
山洞里的猴子笑了笑,像是想起了什么久远的事情,无限缅怀,无限开怀。
小黄狗站在那条死去的鳄鱼身上,表情有些严肃因为有些呆萌地看着前方不远的黑色泥潭。
泥潭中本来咕嘟咕嘟地冒着泡,一道极窄极深的溪流从旁流过。而这一瞬,泥潭像是一口古井,竟泛起黑色的光泽。
天地寂静了一瞬。
而后那道黑色泥潭翻涌,像是有什么东西从泛着黑色光泽的泥潭中出来,那条小黄狗如临大敌,微微蹲下了身体。
说起来慢,其实不过是片刻间的事。
最为幽深的黑色腐泥中,几乎已经失去人形的陈朔安静躺在那里。周身上下处处可见白骨,但好像也就是这一会儿的功夫,身上的黑气更盛,远远看去倒像是一个人茧。小黄狗偏着头看去,本来绷紧的腿稍微放松了一下。只是看向那道人影的目光,莫名其妙的充满了亲切。
而后,它看向慢慢露出脑袋的潭中怪——一只身长十余丈的奇怪凶兽,初一看去十分狰狞凶恶,但细看的话,只是尾巴比较奇特色彩比较丰富的一条鳄鱼。
只是眼睛真的不好看诶。
小黄狗似乎有些不满意,站在那具明显是眼前凶兽子孙的尸体身上,低低地咆哮了一声。
“汪……”
颇为可爱的狗叫声响起来,听上去再普通不过,所以显得有些诡异。那只体形巨大显然在此地修行多年的凶兽眼神一凝,似乎有些不敢确定感受到的那一丝威严气息和这一道叫声之间的联系。
不过很快,那条小黄狗向前踏了一步。
看上去短短的有些可爱的小腿,就像传说中的上古神兵一般,直接在身下那具青色尸体上踏出两个极深的孔洞!
这凶兽极为恼怒地吼叫了一声。
但小黄狗只是抬起头冷漠对视着,再也不吼叫。
山林间起了风。
不知其来处,不知其去处,在这广袤的五行山封禁大阵中某处,蓦地闪过一道金光,而后重归安静。
在五毒池底睡了甲子岁月的毒兽玄水鳄正在蓄力的尾巴顿了一顿,而后迅速地将身体重新藏进了泥潭中。小黄狗却只是转头向着那一处瞥了眼,再踏进了一步。
而那只玄水鳄极为不甘心地看了眼身后的垂死少年一眼,低吼一声,将脑袋也沉入了泥潭之中。黑泥翻腾,这次却避开了陈朔漂浮的那一块。
小黄狗站在岸边,只到泥潭再次恢复平静,它才像刚才跳下悬崖那般,无视眼前的小溪和重新开始咕嘟咕嘟冒泡的泥潭,像散步一样向前走去。那条小短腿卖出后落向了水面,而后神奇的事情发生了。
在它粉嫩的小脚掌下,一小块土黄色一闪即逝,而后它极为稳重地踩在了水面上,如仙人踏莲一般一步一步走向陈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