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身上有妖气。”
老人和蔼的声音在这午后山崖间淡淡响起,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但陈朔知道一个人身上有妖气意味着什么。他倒并不惊慌,只是有些意外——难道这才是我修行资质差劲的根本原因?
“当然这其实不算什么,是人是妖很容易就能分辨出来……你若是妖,估计也活不到现在了。”老人抬头看向少年,语气温和但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理所当然。
“……小尘带你回来时,你那会儿看上去便不太清醒,这些日子来,我嘱咐他记录过你的情况,也暗中观察过你……你有没有发现,你离这越近越容易堕入梦境?”
阳光落下,夏日的山间,少年脸色苍白,点了点头。老人的声音只是一停顿,接着说了句:
“这是外邪入体。”
外邪入体……
陈朔皱起眉头,不会是因为自己这穿越而来的灵魂,他很确定。那么就只剩下一种可能了——这具身体有问题。
“你还是对以前的事情一点也不记得?听小尘说你提起过斜月三星洞……你怎么会知道那里?”
“我不知道啊。”
老人其实有些期待身边这少年能够说出些什么来,有关他奇怪的出现,或者说关于这座山。那天陈尘领着陈朔回到镇上,跟他说起“斜月三星洞”时,他那会儿还不清楚这是哪里,只隐隐觉得有些耳熟。后来去了一趟长安,在那座据说藏着整个大唐最古老典籍的华严寺知道了那个地名,方寸山的一处禁地。
无所谓了。老人目光淡淡,转身再次看向石壁。
沉默了足有一刻钟,然后老人声音再度响起:
“其实有一个最简单的方法……可以拔除你体内的妖气,但是有危险。”
“自鸿蒙初开至今,除去那些先天神灵,万物之中,以人为最完美的造物……人体内几乎包含着无限可能,因为人的灵脉精气乃至于灵魂,都与天道相一致……人与妖族最大的区别,不是肉身强度、经脉走向啊什么的,是气息……魂枢就是决定着气息不同的最根本的东西,当然叫法可能不太一样,世间万物,远超你想象,不过若是从根本来讲,也能简单分类……妖族的魂枢,它们喜欢叫做灵台,跟冥间那些鬼一样……所谓妖气,便是自魂枢中分出来的一丝气息,你可以理解为做记号……对了,按妖族的说法,大妖以上的境界才能做到,大妖是什么境界就不说了,如果你有机会走上去,自然会明白的……“
“做记号干吗?”
“用你的灵魂滋养自己,而后你死它活。”
“鸠占鹊巢咯……”
“这个比喻倒也不错……我说的方法,就是我分出自己的魂力进入你的魂枢——”老人转过身来,“然后找到它,杀了它。”
“带你来这里,是让你带着我的神念进去,你的身体不能成为战场……你会死。所以……”
“来吧。”
少年抬起头来,打断老人的话,看向身边的老人,笑了笑。
“陈爷爷,不用解释那么多的。”
老人看向少年,那少年的头发束在脑后随风抖动着,笑容温和,口中说着话。
“其实来的时候我就知道要去一下那里了……其实我也有点好奇,很奇怪,我是从这里走出来的,但好像对这里一无所知……陈爷爷,我知道你没办法通过这里,但我想知道,里面是不是有着什么大妖怪什么的也被这道……这道墙阻挡着出不来?墙那边是不是很危险啊?”
“封禁大阵,里面应该是囚禁着一些东西,不过应该没什么威胁,那天你跟陈尘不就平安下来了嘛。”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诚彼娘之……”小声碎碎念了一句,也不管老人有没有听懂,抬起头来依旧一脸灿烂的笑,“我准备好了。”
片刻后,少年单薄的身影消失在了山间。
几乎与此同时,山下镇子里,陈尘坐在树下支着下巴,想着爷爷跟朔哥出去做什么了,居然不带着自己。
伊山学院里,还不算太忙的院长那会儿经过院子里的广场,看着那个榜单最上面的名字,却不禁想起了另一个人……那个被称作学院之耻的少年。
更远的地方也发生了一些与此毫无关联的事情。
人间界最南端的某座岛屿上,有一只猴子闭上了眼,身边围着的猴群尽皆沉默跪于跟前。在那只毛发皆是一片雪白的猴子身前,放着一张看上去颇为陈旧的羊皮,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几行字,里面有个地名出现了两次。
西牛贺洲与北俱芦洲交界的地方,有一座看上去毫不起眼的小山,山头草木枯槁,满山林木看上去都像是柴火,但并没有农夫上山砍柴。这座山有个小庙,庙里除了和尚什么人都有。这几天,从庙后边山洞里递出来的一张纸条引起了很多热议,而在大家都没有注意的角落里,也有着一个地名,出现了三次。
……
少年走入了山谷中。
山谷里起了雾,虽说太阳刚刚升起,但这里看上去却有些昏暗,兴许是山谷有些深。路倒没什么变化,倒是对于脑子里多了一个人这件事,有一些说不出来的诡异感受。
不过真的无所谓了,虽然那个老人没说,但陈朔知道自己现在就像是砧板上的鱼肉。
老头也算厚道,没有直接将自己的神念释放出来,而是锁在自己魂枢之外的魂海中,说是待会儿到了地方,那一丝妖气的源头必定按捺不住去寻找本体,到时候老头的神念自然就会跑出体外去搞死它。
这么说陈老头的修为一定很厉害才对,那怎么一点也看不出来?明明就是镇子上一个算卦的嘛。难道还真就是返璞归真?
心里想着乱七八糟的关于陈北斗的事情,陈朔脚步却一刻也没停下。
山谷两侧并无树木,都是裸露而出的青色的巨石,看上去大多平整,从下往上看由于雾气遮挡,并看不到距离上面有多高。山谷并不长,没多久,陈朔就走到尽头,视野也瞬间开阔——前方是一大片刀劈一般直上直下的山峰,和身后山谷一般,上方雷云缭绕,不时传来一阵雷鸣。
路,就在这些山峰的峭壁上。
有风从峡谷间吹来,少年稍微紧了紧衣服,走进那些风也吹不散的云雾中。
此时若从上空看去,野人山被笼罩在一片大体上成碗状的结界之中,乌云自虚空中不断喷薄而出,电闪雷鸣一刻也不曾停歇,而乌云中时不时也会出现紫色金色等诸般异象。这片结界从外看去只不过笼罩住野人山方圆八百里,但至少阵外的老人知晓,这不过是一种高明的障眼法而已。
这阵法在三界都算是名声在外,叫做小须弥阵。取的正是佛家“纳须弥于芥子”的意思。内里多大不知道,但至少不是区区八百里。
之前下山陈朔犯迷糊,但后来问过陈尘,究竟走过多少路,陈尘说有七十座山。他并不担心会迷路,因为面前几乎只有这么一条路上山下山,而即便前边有几个岔路口,路边也都会有石雕的不知名兽类指示方向,他记得自己来的那个地方有座山神庙。
只是真的有七十座山?
他在云雾中也不多想,看不清前路,转过弯也看不清后边走过了多少,悬崖一侧是不断涌上来的云雾,稍稍抵消了一点恐惧——开玩笑,谁知道下面究竟有多深。
说心无杂念那是不可能的,总想着些有的没的,不久前在山神庙前睡着时候做的梦,好像还有点印象……那个瘦小的身影是谁?
好像与这里有一点关联。
难道在自己魂枢里种下记号的那个大妖便是他?
少年在山间走着想着,但又觉得有些不可能,迹近直觉的不可能。那又会是谁呢?
回想过往,山间少年觉得有些荒诞——他到现在居然还搞不清自己是谁。
前生的自己,或者说穿越之前的自己,好像是无业游民,在西北的某座城市里混日子,时不时会带队进雪山,好像也独自进入过瀚海沙漠,最后的一点记忆好像是去陕西找一个人,去了秦岭……然后好像走了很远的路?
少年并不确定,觉得那更像一个梦。连带着前生的那些残缺不全前后颠倒的记忆,也变得不是很确定了。
不过无所谓了啊。
他能确定的部分里,自己在那一段人生里像个行尸走肉一般,就像拥有了所有,但失去了热爱一般。那样的感觉一定铭心刻骨,所以才会至今还能想起些许的吧。
现在多好,我才十一岁。
这样想想,即便独自走在这样一个仿佛被世界遗忘的角落里,他也觉得有些开心。然后他在云雾里看到一道模糊影子——呃,走了小半天,终于来到第一个路口了。
这次他没有径直走过去,而是来到那只石像跟前。
石像眼睛向着悬崖那边,在底座四个方向都有指示方向的文字,下山时并未注意这些,这会儿倒觉有些奇怪——这有点像是前世风景区的设置啊。
终于来到石像跟前时,才发现这件石雕雕工的传神,足有三丈高的无名石兽,头部像是狮子,但身上有着骨刺一般尖锐的突起物,尾巴看上去虬张有力,最古怪的是腿上像是有什么花纹,极简单的勾勒,但看上去很有气势。陈朔没有过去摸摸什么的,因为越走近,身上不适感就越强,在这古怪的地方,还是不乱动东西的好。
接着向下看,除了意料之中的“山神廟”三个字之外,另一边显然也写着一个地名的地方只有一个字——“奇”。
奇?
什么鬼……
他站那里,向着这个字标示的方向看过去,那边似乎是个山洞,黑魆魆的洞口就像个洪荒巨兽的嘴。
罢了,正事要紧。
陈朔向着方向指示的那座铁索吊桥走去,不过没走几步又回到了刚才站立的地方。
什么声音?
一阵微不可闻的吼叫在洞口那边传过来。
也可能是风吹过洞口制造的声音……
少年身影消失在铁索桥那头过后,一阵相同但明显清晰很多的吼声再次响了起来。
而后,那座似乎从未动过的石兽发出“咔咔”的声响,竟是转过了身体,同时双眼也慢慢变成了红色。
已经走过吊桥的少年只觉得山风猛然间迎面而来,不自觉转身躲避眼前的风沙,而后他张大眼睛。
身后不远处的山峰上,陡然间劈下一道仿佛接天连地的惊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