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小便没有母妃,父皇在他五岁的时候便告诉他,他的母妃在生他的时候难产死掉了,以后不准提起此事,威严的帝王说这些话的时候,眉眼间风淡云轻,语气轻的就像说死了一只蚂蚁那般简单,宫里人都知道,他的娘亲不过是一名小官宦家的女儿,无权无势,虽是这般,他的心中却仍是难受了好久,他没有母妃,他的皇兄却是有母妃。
每回当他被关父皇罚站责骂的时候,没有母妃替他求情,也没有母妃问他难不难受。
当他生病发烧的时候,也没有母妃上前照顾他,哪怕他再疼再累,也只有乳娘抱着他哭,没有母妃为他流眼泪。
他十岁那年,父皇在朝上宣布封了他做太子,这个消息一出来,登时便是震惊满朝文武,他们原本以为,大皇子的母妃在宫中如此得宠,再加上立长为储,太子之位,定然是他的,帝王却说,大皇兄性子急躁,不适合做帝王,延景脾气温和,将来定是能宽仁待国。
他听到这个消息时也只是淡淡一笑,满脸谦和之意,心里却是冷笑到了极点,什么脾气温和,什么宽仁待过,他不过是比大皇兄,更懂得在父皇面前伪装罢了。
他才十岁,可是他已经学会了隐忍,学会了为自己谋划了。
可是他知道,朝中大臣,个个都站在大皇兄那边,他们认为,大皇子才是真命太子,人中之龙,他不过是半路闯出来的一个傀儡罢了,他知道,想要坐上皇位,并不能只倚靠自己的力量,还要有自己的党派,若是他想保住自己的太子之位,便要开始不动声色的蓄心谋算。
满朝文武皆知道高丞相和李丞相两派素来不合,其中李丞相是大皇兄的祖父,皇亲国戚,权势更占上风,可是,既然这般,那便定然是不会帮他登上皇位。
那他可以接近的,便只有高丞相这一方了。
第一次见到高家小姐是在父皇为宁和公主办的满月酒上,朝中稍稍有些权势的都带了家眷前往,他看着那高家小姐在席位上端庄而坐,眉眼间带着不可冒犯的傲气,突然便是觉得很是无趣,他自己素来不爱笑,但却以为这个高小姐会爱笑一些,谁知道也是这般死气沉沉。
退席的时候,高丞相忙着和周遭的大臣商讨国事,那高小姐便独自去了后花园,他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立即便是跟了上去,后花园的月色很好,他故意走的大声了些,那小姐立即回首,大声道:“谁人在此?”
他从旁侧的晦暗处徐徐走出,她上前一步,怒气冲冲道:“你是谁家公子,怎的跟在人家身后?这般无礼,小心我告诉我爹,叫他带人抓了你。”
他对着她微微一笑,恭敬道:“在下名为刘延景,打扰到小姐,实属抱歉。”
他素来便是对自己的身份相貌很是满意,眼前之人想必也是知道刘延景是何人,登时便是涨红了脸,不过三言两语的交谈,她便告诉他她叫高半辛,乃是当朝高丞相之女,管她是叫半辛还是叫半夏,他想要的,不过是她背后的家族势力。
威严的帝王纳了高丞相家的一名女子为妃,赐号为德,自此之后,他便开始频繁约那高小姐进宫,送她那些价值连城的物件,那些物件他见了便是厌烦至极,她却欢呼雀跃,视为珍宝,她对他越来越信任,同时也告诉他许多事情,原来宴席那日,是她爹亲口嘱咐她前往后花园的,之后之事,也是她爹先前交代的,她说着说着却兀自羞红了脸,说她自从那时起便很是喜欢他。
他完全不在意她后面说了什么,只是很震惊,没想到高丞相也是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这只老奸巨猾的老狐狸,他试探的同时竟然也是被他给试探了。
他十五岁的时候,父皇听从群臣的建议,给他纳了一名大我两岁的侧妃,高半辛对此很是不满,揪着他的袖口哭了许多回,他看着她哭的那般惺惺作态,心中满是腻烦之情,却也只得捺着性子柔声安慰她。
一切不过是为了那个皇位,那个高高在上的皇位。
他二十岁那年,父皇终于病重,召了他入殿交待,他对此颇感意外,他觉得自己同他并没有什么深厚的感情,这十几年来,父皇从来没有主动抱过他,主动问过他,除了偶尔几次犯错遭受惩罚,除此之外几乎没有任何交流,即便是立为太子之后,能见他的次数也是每年屈指可数,若不是宫人们每次称他为“殿下,”他只怕真的会以为自己不是太子。
他的印象里,父皇一直是那个威武的帝王,如今却是病怏怏的躺在床榻上,神情憔悴,眼窝处都凹陷了下去,引路的宫娥带了他进殿,榻上之人见了他,眼中却突然绽放出异样的光彩,“景儿,你过来让朕仔细看看。”
父皇从来不曾这般和颜悦色的待过他,他觉得有些奇怪,却也只得默默在榻前那人身边坐下。
帝王仔细端详他一阵,忽而情绪便像很是激动,捂着胸口重重的咳嗽了几声,咳得眼泪都出来了,一旁的赵公公立马递上了擦嘴的丝绢,那丝绢拿开的时候,他看见上面已是有了点点红痕,心中登时便是一紧,原来父皇的病,已是重到了这个程度了。
“到底是朕的孩子,”眼前之人揪着胸口大口喘了几口气,终于轻声道:“赵全,你看看,朕总算能让我和颜颜的孩子安然长大了,终于没有辜负颜颜的一番苦心。”
赵公公眼中似乎含了泪,他握着父皇的手哑声附和道:“陛下圣明,太子如今到底长大了,懂事了,贵妃娘娘在九泉之下也该安心了。”
父皇眼中含了泪,喃喃道:“是阿,一晃都快二十年了,朕终于可以安心去见她了。”
他怔怔的望着眼前之人,丝毫不能听懂他们说的那些话,颜颜?那是他娘亲的名字么?
帝王望向他,眼中似有泪光:“景儿,你长这么大,朕还未能好好看你一眼,你不要怪朕,朕也是身不由己,若是朕待你好了一点,只怕又有人要打你的主意了,朕当年没能护住你,无论如何也不能失去你了。”
他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半响方轻声道:“父皇,儿臣从未怪过你。”
可是,这些年来,自己何曾真正快乐过,每日每夜,处心积虑于皇权之上,自己真的是没怪过眼前之人么?
年衰的帝王紧紧抓住他的手,颤声道:“景儿,如今朝政动荡,朕原本还想替你做些什么,无奈已是力不从心,你如今只能尽快带了高家小姐先前往南邵王宫,如此那高丞相便会真正相信你的诚意,南邵王的大祭司可以带你上威灵仙岛,那里有一枚崆峒印,世人皆是相信得此令者便可民心所归得天下,如今朝中亲近李家之人已是被朕清除大半,民心若是所向,再加上高丞相相助,你登上帝位,应该已是十拿九稳。”
眼前之人重重咳了几声,又颤颤伸手细细抚上他的眉眼,眼中闪过一抹剧烈的痛楚:“朕这一辈子,所爱之人,唯有你母妃而已,却是始终不能和她相守白头,便是随她而去也是不能做到,此为人生最大苦事。”
父皇的手很是粗糙,抚在脸颊上有着隐隐的刺痛之感,他第一次如此清晰的意识到,父皇真的老了,再不是那个可以叱咤天下的男子了,鼻中忽而便是涌上来一阵酸涩之感,可是,他的父皇从来没有遗弃过他,父皇也一直没有忘记过他的母妃,父皇一直在默默的帮助他,帮助他登上帝王之位。
他握着父皇渐渐凉去的双手,满目毅然,崆峒印么?
若是拿到了它,他便一定会是皇朝的王上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