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能见到灵威殿的朱红色殿门,我便见着三七在那里不住的张望,神色间很是焦急,我心里顿时涌上一股愧疚,她见我迟迟未归只怕已是急到了不行,之前从来没有人这般关心过我,故而我方才竟是也忘了差人给她报个信。
许是见了我走近,她急急忙跑出来迎我,“娘娘,你可算回来了。”
我瞧见她红红的眼眶,一时更增愧疚,只轻声道:“三七,叫你担心了……”
那公公上前一步,满脸堆笑道:“娘娘方才在永和殿侍奉陛下呢,姑姑多虑了。”
三七神色一愣,复又是一喜,“奴婢恭喜娘娘……”
我方才被他烦了一路,此番见他还要说,只得板着脸望着那个多嘴的太监,道:“你退下吧,皇上方才叮嘱过的事,可是记住了?”
那太监见了我的神色,立马唯唯诺诺的退身下去。
三七第一次见我露出这般神色,方才还欢喜的眉眼也是有点怯怯的,“娘娘,可是奴婢说错什么话了么?”
我并不回答她的话,反而重重的打了个哈欠,抬脚朝殿内走去,“三七,我想歇息了。”
三七眉间一皱,立即出声提醒道:“娘娘,您应该自称本宫。”
我胡乱挥挥手,吐舌道:“知道了知道了,这里原本便只有我们两个人,怕什么。”
第二日早起后照例要去向太后去请安,我没怎么睡醒,跪在殿内整个人都有些怏怏的,太后照例训了几句,忽而话锋一转:“圣上当日曾经提过,说要册封半辛为贵妃,如今算来也有数月了,皇后若是有心,也该好好提醒此事了。”
我愣了一愣,她的语气依旧十分温和平谦,看着我的眼神里却满是冷意森森,我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哆嗦,道:“臣妾知道了。”
太后微微一笑,淡淡道:“听说皇上昨儿在永和殿召了你,原本此事哀家也不便说些什么,无奈此番皇上政务繁忙,皇后若是真能识得大体,自是知道该怎么办的。”
我急急忙想解释:“臣妾不是……”
太后淡淡道:“哀家并未多说你什么,景儿宠幸谁,是他的事,哀家也管不到,不过国家社稷到底该为百事之先,更何况,内宫之内也需要皇后细细打理,雨露均沾,方为社稷之福,景儿到底年轻气性了些,皇后是能明大体的人,自是要多费心了。”
她的语气依旧如往常那般,但言语间已是隐隐有着责怪之意,殿内的宫娥们皆是古怪的望着我,我登时有些欲哭无泪,我和刘延景之间明明什么事情都没有,被她这样一说,我却好像成了万恶不赦的罪人,祸国殃民,还闹得刘延景不顾内宫。
原先在南邵尚食局内时,虽是身份卑微了些,但若是身旁的宫娥们中有人要平白这般冤枉我,我定是不会这般忍气吞声,可是,如今我做了这万人仰慕的皇后娘娘,为何反倒是更加的缩手缩脚起来了呢。
太后又说了些什么,我浑浑噩噩的应了,她大约看我神色有些不对,柔声道:“哀家到底是有些老了,如今多说几句话便是觉得累,若是皇后没有其他事要禀告,便先行退下吧。”
我如蒙大赦,忙道:“臣妾告退。”
夜间的时候,我靠在殿前的桃树枝桠旁看月亮,中原的月亮又亮又圆,照的整个路面都泛了银白的光泽,以前在南邵的时候,我便常常和绣夏这般牵着手瞧月亮,我那时候以为,我们可以安生的过到二十五岁,然后便是可以放出宫去,我和绣夏都没了可以投奔的亲人,两人到时候亦是要相依为命的。
可是,谁能想到,命格它,竟是个这般神奇的东西。
三七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丝丝的惊喜:“娘娘,皇上来了。”
身后有脚步声靠近,我头也不抬,转过身闷闷道:“臣妾参见皇上。”
刘延景静静的注视着我,半响方轻声道:“阿离,母后今日为难你了么?”
我仔细想了一想,又摇摇头,“太后娘娘只是训诫了几句,要臣妾多多照顾皇上,多多关照这内宫的妃嫔们,雨露……雨露均沾。”
我并不想做那种背后说人坏话的宵小,更何况,那太后虽不是刘延景的亲生娘亲,他也自然是会偏向于她,我说的再多,除了惹得他讨厌我外,只怕也没有丝毫作用。
其实,刘延景不怎么近女色,内宫之内的妃嫔也不多,照着宫娥们日前所言,唯有高贵嫔稍稍得宠,我这般说,无非是找个借口。
上方之人沉默了一会儿,半响方轻声道:“阿离,她们都不重要。”
我被他这般语气唬了一大跳,明明被太后训诫的人是我,为何竟是他做出这般委屈的神色,心中登时有些惶恐,忙上前拉了他的手,故意岔开话题,呵呵笑道:“陛下,你瞧这中原的月亮,竟是极大极好的,我先前在南邵尚食局里,虽然常常看,但也是没能看过这般好看的月亮。”
他抬头看天一眼,微微一笑:“这并不算什么,说起来,朕原先倒是见过比这更大更圆的月亮。”
我“啊”一声,急切道:“果真么?果真是比这个还要好么?”
他眼中的笑意愈发的深,道:“说起来,朕那夜不光见着了月亮,还莫名接到了树上掉下来的一个东西……”
我“哧”一声笑了出来,道:“可是树上结的果子么?”
他摇摇头,笑着叹道,“朕原以为也只以为那是一个果子,谁知道那果子竟也会说话,会哭会笑也会跟朕生气。”
我讶然道:“中原的世间还有这般的果子么?”
他轻轻一笑,眼中似有暗涌翻动,“世间本没有这般的果子,那些不过是朕还未登基的时候,在偶然做过的一个梦里见到的。”
他说的这些话很是奇怪,我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得愣愣的瞧着眼前之人,银白的月色倾泻在他的面上,隐隐泛出些许清冷之色,这般的场景,隐隐间竟很是熟悉。
他转过身看我,似笑非笑:“你这般盯着朕作甚?”
我吞吞吐吐了一番,那些话却半天说不出口,他扬眉道:“有什么话便说吧,反正亦不是外人。”
我心中幽幽叹息一声,看来,这个心胸宽大的好名声,今夜我是落定了。
他含笑瞧着我,我一咬牙,结结巴巴道:“臣妾近日在宫里管理事务,确实也是万般辛劳,高贵嫔侍奉皇上多年,劳苦功高,不如便封为贵妃,正好能同臣妾一同管辖这内宫,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刘延景上下打量我一番,忽而“嗤”一声笑出来,“你万般辛劳?”
我登时如临大敌,不由自主后退一步,额上冷汗如雨般潸潸而下,勉强笑道:“臣妾失言了。”
他上前一步,伸手拦住我的去路,缓缓道:“这事到底是你的主意,还是母后的主意?”
他的气势太过凛冽,我擦擦额上的冷汗,胆战心惊道:“是……是臣妾的主意。”
他上前一步,双手一环,直直将我逼的动弹不得,“不要对朕撒谎,朕再问你一次,这件事到底是谁的主意?”
他的气势实在太过强大,我浑身一抖,登时便是失魂落魄,不由自主道:“是太后的主意。”
他深深看我一眼,轻飘飘道:“早些说不就是了么,非得要朕这般威胁你。”
我长长松了一口气,忙恭顺道:“皇上训诫的是,臣妾日后定是谨记于心。”
他沉默半响,轻声道:“这件事你怎么想?”
我愣了一愣,突然又意识到,如今我好歹还是一国之后,这些事刘延景自然是要适当的顾及一下我的想法,至于顾及到什么程度,我和他都是心知肚明,所以他这句话,应该是礼节性的一问。
我想了一想,小心斟酌道:“高贵嫔人确实不错,温婉贤淑,自是能当好这个贵妃的。”
身侧之人直直望向我,面色愈发的古怪,“你果真如此想么?”
我重重点头,语带坚定:“臣妾不敢欺瞒皇上。”
他不再看我,只淡淡道:“诚然如你所说,半辛陪了我这般久,到底是该得如此封赏。”
他不在多言,四周登时便是静默下来,一时气氛诡异的吓人,我浑身只觉说不出的怪异,只听身侧之人道:“朕今日将八王爷打发到夜郎去了。”
我“啊”一声,眼中浮现一丝愧然,道:“是否是因着臣妾之事,连累了八王爷?”
他轻飘飘瞥我一眼,淡淡道:“朕还没有那般是非不分,延重他在宫外闹了那么久,也该长长教训了。”
我勉强笑了笑,违心称赞道:“皇上果然圣明。”
他伸手抚上一侧乌黑的桃树枝桠,似是自言自语一般,“朕日后再有时间,便仍旧会陪你出宫,陪你好好看看这中原的繁华。”
我愕然瞧向这样的他,心中突然涌上一阵异样,朝堂之事我虽是不知,却也知道帝王政务极为繁忙,昨日出宫半日,听说永和殿的奏章便已是高高的堆了一堆,我还原以为刘延景日后定是不会准我出宫了,此番他竟仍是说出这样的话,到底叫人好生感动。
刘延景走了之后,三七来服侍我梳洗卸妆,铜镜里她的眉间微微蹙起,担忧道:“娘娘,圣上怎么又不在这殿内歇息呢?”
我被她问的哑口无言,半响方犹豫道:“可能……可能圣上有很多奏章要批阅吧。”
三七紧紧抿唇,半响方轻声道:“可是,奴婢方才听到孙公公说,陛下去了高贵嫔那里。”
心中稍稍一颤,似是被什么尖锐之物划过,竟是有些古怪的情绪。
我竭力压下心中那股异样,半响方抿唇笑道:“高贵嫔到底陪在他身边这些年,陛下顾念夫妻之情,自是喜欢的。”
三七摇头,道:“娘娘有所不知,其实高贵嫔不过是陛下登基之后才纳的,若是真要说起年份,如今那华苑的赵美人才算是最久,听说是陛下在东宫时的唯一侧妃,如今倒也抵不过那高贵嫔的地位,可见年份这种东西,到底是宫人们的胡乱揣测罢了。”
我拨弄着桌上的白瓷水墨茶盏,怅然道:“既然这般,那皇上应该是很喜欢那高贵嫔了。”
我突然便是觉得很没意思,平白无故便是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像是失了什么重要的物件一般,只得看着那铜镜中的人发愣,可是,我在愁闷什么呢?
我和刘延景,便自那第一次相见之后,见面的次数算起来也是屈指可数,即便如今我嫁给他做妻子,难道他此番便是会以真心待我么?
又或是,我对他已是动了什么念头么?
三七细细梳着我的发,轻声道:“三七是怕娘娘吃亏,故而才说这些话,若是惹得娘娘不开心,三七日后不提便是。”
我摇头,淡淡道:“我并无半分怪你的意思,左右不过是有些乏困罢了。”
她稍稍皱眉,不发一语。
我突然想到一件事,问道:“三七,你听过午门事变么?”
我从镜中见到三七拿木梳的手抖了一抖,一如她此时颤抖的声音:“娘娘,您从哪里听到的这句话?”
我对她这般如临大敌的模样有些不解,疑惑道:“偶然听到的,觉得好奇才会问,先前原本想着问刘延景,谁知道说着说着便是忘了,此事你知道么?”
她急急忙摇头,面色肃然道:“娘娘,这话可是随便说不得的。”
我被她这般模样唬了一愣,“为什么这般说?”
她肃然道:“当年先皇突然驾崩,现今的陛下那时还只是太子,他的哥哥大皇子手握部分兵权,意图谋朝篡位,两军于午门发生激烈交战,太子掌控天下的崆峒印在手,最终大皇子战败,太子做了皇帝,大皇子便被处死,这便是宫娥们闭口不提的午门事变。”
我慌忙掩唇,满目震惊:“刘延景他,杀了自己的哥哥么?”
三七摇摇头,只握了我的手恳切道:“陛下身为帝王,自是有许多的不得已,此事到底是宫闱旧事,又恰恰是如今陛下的要害之处,若是被有心之人听了去,麻烦便是大了,还请娘娘日后千万莫再提了。”
我重重的吞了吞口水,这样不光彩的过去,自然是不准别人提。
难怪那刘延重会说出这般的话,他和刘延景亦是兄弟,应该也是怕刘延景哪天一动怒,也将他给顺手解决了吧,我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哆嗦,这刘延景,果真是深不可测。
许是听着这番话,那夜我睡得并不好,梦里一直战火绵延,满城烽火,无数人的哭喊在耳畔凄厉回响,伴随着刀箭的铿锵声,血花四溅,我很怕,想哭却又哭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些模糊的人在我眼前倒下,转眼便是血肉模糊,我想唤绣夏救我,努力张嘴却又发不出任何声音。
“啊”一声,我猛然睁开眼,直直从床上弹起,满身冷汗,手脚冰凉。
三七急急忙掀帘子进来,细碎的脚步声在殿内显得异常响亮,“娘娘……娘娘……怎么了。”
我舔舔干涩的唇,半响方道:“可能是梦魇了,并无大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