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个好天气,所以夕阳才会鲜红如血。微微的风刮上高高的楼阁,淡蓝色的衣袂灌满凉风。她站起来,脚下踏出瓦片相撞的响声,风吹的衣衫贴在身上,勾勒出她美好的身形。这里很高,几乎可以俯视大半个宫苑。今天很热闹,比起平常寂静的王宫,多了忙碌的人们和车马仪仗,宫里的装饰也比平常要华丽了不少,显得既肃穆又不失大气。
毕竟是王上的第一次大婚。
屋子上的人俯瞰,仪仗中央的,是当今的秦王,也是她的小政。
她微微的一笑,身影渐渐随着风儿消融在了空气之中。
仪仗开道,华贵的车辇之上,坐着一身华服的女子。冰凉的珠翠随着车辇摇晃,声音清脆的如同风吹过琉璃珠帘。她骄傲的扬起自己珊瑚珠帘遮挡下的脸,这一场华丽的表演,她是主角,没有其他的人。
王上没有立后。
众国之中,只有三位公主被选入了这座王宫。只有身为赵国公主被立为了夫人,仅次于王后。但是就像讽刺一样,代代与秦国联姻的楚国,掌握强权的芈氏一族,这次却被封了一个长使。
而身为郑国公主的她自己虽只是被封为了小小的八子,她却在心里坚信着这个华丽舞台上只有自己能够站上去。她轻轻的抚摸自己轻点红妆的脸颊,她感谢上苍赐予自己这美好的面孔。
“最后能站在王上身边的只有自己。”
风轻轻的吹起来四周的纱帘子。
风带进来的还有铃儿般的笑声。
“这还真是个有志气的姑娘。”
她怀疑自己听错了,转头四处瞧了瞧。
没有人……
纱帘上垂下的铜铃摇晃着,脚尖轻轻的落在地面之上。
她转过头来,突然出现在面前的人,把她吓了一跳,那人把自己的嘴捂起来,才让她嘴边的尖叫没有漏出去。
“嘘,”那人把自己的手指贴近嘴边,“不要发出声音,吾不会伤害汝的。”
郑氏点点头。她仔细的一看,面前的是一个身形娇小的女孩子。这个女孩子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大,看穿着并不像是宫中的人。这个女孩子缓缓的盘腿坐到了自己的面前,手指勾起自己的碎发弄到耳后,她的姿色,让郑氏都惊叹,在这个女子的面前,自己也会黯然失色。
“长的可真漂亮,”女孩子伸手扬起她遮面的珊瑚珠帘,探头过来眨着她的蓝色大眼睛打量自己,“怪不得政,啊不,王上会看上汝。”
女孩子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从手里凭空变出来一个黄金制成的半面的面具,她把这个面具递到了自己的手上。
“今晚王上若是到汝的宫里来,汝把这个黄金面具戴上,王上定会近身于汝,”她的手离开那个黄金面具,“戴上之后就会暂时变成吾的样子,吾到此的目的便是如此,信或不信就是汝来决定的了。”
郑氏看看手里的面具,再看看面前的女孩子。女孩子微笑起来,抬手温柔的摸了摸她的头,虽然摸到的只有冰凉的珠翠。
“汝可真好啊,能这样嫁给某一个人,把自己的一生托付给某一个人,”她的表情在温和的微笑之下,微微的带着些悲伤,“吾一生也许都没办法变成汝这个样子吧。”
说罢,她站起来,留下了这一句话,如同来的时候一样,忽然消失在了空气里。
代替我,向小政道个别吧。
那一夜,大秦的王上没有去其他的地方,只单单留宿在了郑妃的宫中。大家都传言,郑妃的美貌早已是名满天下才能如此吸引住那位几乎不进后宫的王上,一直让王上宠幸与她,并生下大秦的第一个王子。而没有人知道,她几乎不离身的,是一面黄金的面具。
艾站在咸阳城的城墙之上,回首望去,是偌大的咸阳城。她收起恋恋不舍的眼神,纵身跳下了城墙。
半个月前。
乌云遮月,夜近子时。
艾缓缓走入,大堂之中,吕不韦背对着她,已经等候了多时。艾盈盈俯身行礼,吕不韦上前将她扶起。漏刻之中的水一滴又一滴的流走,标杆微微的上下浮动。
“已近人定(12点),多有打扰,不知相国此时找艾有何事?”半夜忽然得到吕不韦的传唤,艾急急忙忙的从床上爬起来,她知道吕不韦晚上急急忙忙进宫和王上议事去了,刚刚回来不久,这样马上就来找她肯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吕不韦温柔的摸了摸艾的头。
“这么多年过去了,王上长大了,老夫都成了老头子了,”吕不韦感叹道,“而艾还是这一副可人怜的样貌,一点都没有变啊。”
艾不懂吕不韦话语中的意思,微微的歪着头看着他。
“艾,听老夫讲个故事可好。”
艾像是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慢慢的点了点头。
“从前有个国家的君主,英明果敢,受万民爱戴,满朝上下都说这位王一定会成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王者,”夜晚如此安静,吕不韦的声音绕在梁上,“突然有一天,这位王遇见了一位美丽的女子,王誓要娶这位女子为妻,然那位女子身份低贱,王却执意立女子为后,从此王不在是从前的王了,不理政事,不顾万民,贤臣纷纷离开王的身边,佞臣渐渐围绕在王的身边,最后王城被破,王和其心爱的王后年纪轻轻被湮灭在战火之中,千年万年成为了后人当做饭后笑谈的一个故事。”
吕不韦讲完了自己的故事。艾低下头去,又忽然抬起头来微笑着。
“相国这么晚把吾叫过来,是为了给吾将商纣王与妲己的故事吗?”她笑得那么灿烂,“还是说周幽王与褒姒的故事?”
吕不韦一愣,艾看见了他双眉之间微微皱起的纹路。忽然艾的手上幻化出一把小刀,吕不韦向后迈了一步。小刀在艾的手上一转,反射出明亮的银光。
刷——
一道红色的丝线在空中划过。
她隔断了她脖子上的红色细绳。
艾走上前,把手上紧攥着的东西放在吕不韦手上。
“相国的意思,艾都明白。”
是那枚小小的秦半两。
“请把这个代替吾还给政,说艾不能遵守约定了,”艾勉强抬起的嘴角,马上就要打回原形,“政又说了让相国困扰的话了吧,总是那么任性,让相国担心。”
这是个聪明的姑娘,实际上若是王上不迷恋她到这个地步,还真的是想把她留在王上的身边,一定能过在将来帮上王上的忙。不过就算不在王上的身边,这个姑娘也应该能为王上做些什么。不,应该说不在王上的身边更好。
“艾在到相府几年了?”吕不韦问道。
“十年。”
“待汝如何?”
“相国之恩,无以回报。”
你的回答我很满意,也不是无以为报,现在就到你报恩的时候了。
“那艾可否听从老夫一个请求。”吕不韦抬手,向艾弯下了腰。
“艾明白,”艾扶起吕不韦,“吾鸡鸣时分便启程,离开咸阳。”
真的是个懂事的孩子。吕不韦拍拍手,从暗处走出来一个舍人,手上的托盘之上盖了一张黑色的锦缎。
“此有十金,留着赶路。”吕不韦抽开黑色的缎子,艳丽的金黄露出来。
“不不,”艾摆着手拒绝,“承蒙相国之恩,吾平时多少有些积攒,路上吃穿用度就够了,艾也不是为了钱财才留在相府的。”
吕不韦叹了一口气,摸了摸艾的头。
“谢谢,艾,”吕不韦低声的,仿佛在艾的耳边低吟一般,催眠一般的话语,“一切都是为了王上。”
是的,一切为了政。
政的梦想,就是自己的梦想。
要是自己成为了那块绊脚石的话,她可以把自己敲碎,就算多么的痛苦。
这样的信念,如同锁链,缠绕上了艾的身体。
艾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吕不韦目送艾的背影离开,消失在合上的大门之后。抬着托盘的舍人走近,吕不韦悄声在那个舍人的耳边。
“这些金子散给现在在堂上的舍人,让他们照着我说的去做,绝对不能说漏嘴。”
吕不韦看着手心的那枚铜币。
对不起了。
翌日。
嬴政在上,吕不韦在侧。今日的讲学已经完毕了,两个人都合上了书简。
“仲父,可知艾去向?”嬴政问道,“今日艾没有进宫,可否传艾进宫?”
吕不韦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的走上大殿的中央,跪下俯身在地。
“请王上降罪于臣。”
嬴政忽然一股不安之感上升,皱起眉来。
“何罪?”
“臣未能拦住艾,”吕不韦低着头,“艾已经离开咸阳城了。”
“什么!”
嬴政一惊,起身拍桌。
“是臣之罪,臣不敢隐瞒,”吕不韦起身,“臣昨日苦于王上鲁莽,便饮了几杯酒,没想到将王上要立艾为后之事透露了出去,正巧让艾听见,艾为了不让自己成为王上的拖累,自动情愿离去,艾收下臣十金便离开了,臣无能,拦不住艾。”
嬴政坐下。以她之力,想要走估计没有人能拦得住。
“王上,臣有一句话不知当讲否?”
“仲父请讲。”
“艾那个孩子,听到这件事之后没有任何犹豫便离开了此处,便可看出艾没有任何留恋,”吕不韦娓娓道来,“臣想应该没有比王上更了解艾的为人,艾性情纯净,不通晓人事,在艾的心里待王上大约并无男女之情,只待王上以亲人友人之礼,王上如何待艾,艾也不会作出一丝回应。”
吕不韦的话,嬴政自己都明白。与艾多年相对的他是最明白的,艾带自己没有什么特殊的感情他也比任何人都明白。艾明事理,却纯净的像水一样,甚至有时候让他看不到她的感情究竟是什么形状。
“艾走的时候,可对仲父说了什么?”嬴政的语气,几乎放弃了一般。
“只是闲谈了两句,并无特别,”吕不韦回答道,“艾向臣讨要了十金,说是路上吃穿用度,说已经习惯离开一个地方无需王上挂念,她也没有什么留恋。”
吕不韦微微颔首,视线抬起来,偷偷的不漏一分的将那位王座上的人的神情收入眼中。
“本身当时就是为了钱才留在相府的。”
是啊,为了钱,当时冻成那样的艾,无家可归,四处漂泊,也只不过是为了生计。
也不是为了别的什么。
更不是为了自己。
“对了,王上,”吕不韦又说道,“还有一事,艾让臣对王上道歉,那个秦半两艾不小心弄丢了,你看看那姑娘,这一钱也替王上记着。”
嬴政愣了一下,忽然又大笑起来。
“来人,拟旨。”
封妃大典,秦王大婚。
丝竹乐舞,举国欢庆。肌肤相亲,床笫之间,柔情蜜意。
咸阳城外三十里,一支商队在河边歇息。夜幕掩盖了夕阳的艳红,深蓝的天空点上了闪闪的明星,密密麻麻。商队里有好几个孩子,吃完了饭,奔跑着嬉闹。小孩子也不看路,撞上了一边的马车。马车后面满是稻草,稻草哗啦啦的动起来,躺在上面的人厌烦的翻了个身,张开那如同夜空般的双眼。孩子们好奇的凑上来,是个长得怪怪的大姐姐。她仰面对着星空,双手抬起来枕到脑后。
“阿姐,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她没有说话,瞥了一眼在旁边的几个小脑袋,伸手揉了揉其中一个。
“今天,真是个好天气啊。”
旁边的稻草尖儿上,沾着的颗颗水珠,好似天上的星星反射着漂亮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