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政七年冬。
宫里很安静。
宫中的舍人都一声不吭的站在那里,仿佛宫中的时间也停止了一般的寂静。宫外从暮时又开始下起雪来,美丽的雪中红梅透过一扇宫门映入宫中。嬴政正在读一篇策论,是出身韩国王孙韩非的策论。嬴政的面前的案上堆上了许多的竹简,边上还有一盘刚刚送来的鹿肉脯。
嗖——
旁边的小宦官好像听到了什么动静,抬起头来看了看。王上依旧手上拿着策论认真的看着,什么都没有发生。他以为自己听错了,有将头低回原来的位置。
“都下去吧。”
读着策论的王上突然下令,所有的舍人听命,纷纷走出厅堂。
嬴政依旧稳如泰山的看着手里的策论。
一丝丝微风吹入,带着梅花的香气。不经意之间,盘子里的肉脯,以人眼捕捉不到的速度消融在了空气之中。
嬴政另外一只手在背后,摸到了另外一卷竹简。
啪——!
啊!
两声响声之后,那个蓝发蓝眼睛的姑娘落在了地上。别误会,这可不是什么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也不是出包王女天降之物,那卷竹简不偏不倚的砸在了刚才还在隐身状态,从房梁上倒掉下来手还一点都不老实的偷摸盘子里的肉脯的那个人的头。艾捂着自己的脑袋,从地上爬起来。
“汝刚刚不是说要回去了吗?”嬴政问道。
“吾舍不得离开政啊~”艾一脸真诚的看向嬴政。
“说实话。”
“吾看见送进来的鹿肉脯了。”
嬴政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真是让人省不了心。艾偷偷的看了两眼嬴政,手慢慢的爬到盘子上,结果又让嬴政给拍开了。
“政,这个鹿肉吾能带回去些吗?”艾用恳求的眼神看着嬴政,“虽然阿罗本身就不爱笑,从赵国回来就更不高兴了,阿罗爱吃甜的,这个肉脯吃起来有点甜甜的,吾想带回去给阿罗。”
“阿罗,阿罗,汝就这么喜欢吾这个小上卿,”嬴政故作生气的样子捏捏她的鼻子,“汝再一天到晚嘴边挂着阿罗吾要嫉妒了。”
“那都怪阿罗长得太清秀,”艾争论道,“吾从未见过比阿罗长得更好看的女孩子,阿罗明明是个男孩子,再加上脑袋灵光,上天也真是不公平。”
“这……吾倒是无法反驳啊……”嬴政想了想。
“对吧,”艾坐到嬴政的身边,用自己的肩膀碰碰嬴政的肩膀,小声的在嬴政的耳边说道,“不如把阿罗收入政的后宫吧。”
……嬴政叹了一口气。跟她说话总感觉自己一直在叹气。
“汝再说下去,不仅是吾,汝的阿罗也会好好收拾汝一番的。”
艾嘿嘿的笑了两声,吐出舌头。
“君房先生为何要训斥阿罗呢,”艾支着自己的头,“明明阿罗劝动张唐相秦,为相国解忧,做到了身为客卿的本分,又使赵,只是嘴皮子动动就换回来好几座城池,若都是如此便不用打仗,也不用死人了。”
嬴政笑着摸摸艾的头。
现在不可能不打仗,打仗就不可能不死人。
“艾可知《论语·子路》曰‘欲速则不达’?”嬴政问道。
“无欲速,无见小利。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艾答道。
“打个比方,这盘鹿肉吾本欲给予汝,”嬴政拉过来那一盘肉脯,又拿过来两卷竹简,“与汝说好了之后,另外一个人给予吾两卷策论作为交换,吾便为了那两卷策论把鹿肉给了另一个人,汝是不是会不高兴。”
“嗯,因为说好了嘛。”艾点点头。
“仲父之意,本使张唐相燕,与燕交好,此甘罗一计,由燕转赵,燕国定是心中不快,一为背信弃义,而赵献上城池也并非情愿,二为奸诈狡猾,二国本就忌惮吾大秦,此番过后也定要有所动作了,且这样一来,平定六国之策也需再多作考虑。”
也就是说,这样其实把两个国家都得罪了。司马迁也曾在史记中评论甘罗“非笃行之君子”,也说这是权变谋诈之术。
“一座高楼,由一块块砖一片片瓦搭建;一个计谋,也是由一个又一个小条件组成的,”嬴政把几根肉脯横横竖竖的摞起来,“要是少了其中一个条件……”
嬴政把底下其中一根鹿肉抽出来,刚刚搭成的小塔便又散成了一片。嬴政把手上的拿一根送到艾的嘴边,艾张嘴叼住送过来的美食。
“所有的事情就要重新搭建,见小利则大事不成,只是为了几座城池就要重新制定平定天下的计策,艾可也觉得吃亏否?”
平定六国,也是要看情况跟哪国交好,跟哪国打架的。就如同下棋,下得好的人接下来要走哪里都已经在心中设想好了,能够预见接下来几步该怎么走。
艾紧紧的皱着眉头,嘴里嚼着那根肉脯,在嘴外面的部分越来越短。
“既然政都看透了一切,为何不阻止阿罗?”艾问道。
“汝的阿罗当时要做什么吾又怎么猜得到,”嬴政回答,“《孙子兵法·九变》,凡用兵之法……”
“将受命于君,合军聚合,”艾接着嬴政的话尾巴说下去,“无舍,衢地合交,绝地无留,围地。则谋,死地则战,途有所不由,军有所不击,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争,君命有所不受……”
艾忽然表情明朗起来。
“明白了?”
君命有所不受。艾点了点头。
“吾也没有说过甘上卿的计谋不好,实际上是非常之好,上卿回来之时吾可是相当的高兴,甘上卿急于恢复甘家荣耀,吾也理解,吾便给其这个机会,甘上卿善识人心,能趋利避害,实是少有的人才。”
艾看着嬴政。难道这才是他真正没有怪罪甘罗的原因。然而艾什么都没有问。
“而且,最后不管过来想要报仇的是燕国,还是赵国,”嬴政拿起一根肉脯,然后又拿起来另一根,“都会被吃掉,然后变成秦国。”
嬴政又把东西递到艾嘴边。艾注视着扬起嘴角的嬴政,一口气咬住了两根肉脯。
“说起来,既然汝半路返了回来,可看见方才王绾引荐上来的那个人?”嬴政问道。
“荀况先生的高徒,名为李斯之人?”
“然也,”比起那个,“汝与荀夫子相识?”
“嗯,”艾点点头,“随吾师相识。”
“说李斯乃韩非同窗?”嬴政发问。
“夫子三位高徒,此二人乃同窗挚友是也。”
“李斯与韩非相比,孰高孰低?”嬴政再发问。
“二人理论相近,不相上下,夫子曾说。”
“吾愿二人共同相秦,如何?”
艾没有立马回答嬴政,只是歪着头看他,笑眯眯的。嬴政倒是被她看的不舒服。
“嘿嘿,政是不是很看中李斯啊?”艾说道,“吾知政无法决定,但是吾想,还是不要让着二人在一起比较好。”
“为何?”
“君房先生乃是鬼谷子之徒,鬼谷子乃是吾师挚友,”艾开始说出她的理由,“相当于君房先生的师兄一般的,庞涓与孙膑,曾是共侍一位君王,从而反目,再观苏秦与张仪,苏秦为不让张仪与自己共侍一位君王,不惜让张仪误会自己……”
艾的表情稍稍的暗淡了下来。一山不容二虎。两个太过相像的人,反而会在一试高低的时候产生嫉妒,从而变成恨意。这些都是艾亲眼看着过来的。
嬴政沉默了,他明白艾想要说的意思。
而最终历史选择了李斯,韩非提前成为了历史的牺牲品。他们最后谁也没有逃过该有的命运。
嬴政拍拍艾的脑袋,大概这个话题勾起了艾不好的回忆。
“没关系,吾会一直在汝的身边的。”
艾回过头,嬴政没有看着她,只是望向外面又纷飞下来的白雪。艾站起来,跳下去,侧过身来掐起腰。
“所以为了政吾也得更努力才行。”
为了能让他陪伴自己的,长生不老药。
这两天雪在咸阳城下下停停,总算是放太阳出来了,冬日难得的暖阳,让街上了稍稍的热闹了一些。城南的市井,虽然没有平时多,也稀稀落落的出来了不少小商小贩。市亭上高高在冷风中飘扬的旗帜,来晚的商人正在通过亭长的检查。许多人聚集在一个摊子之前,看热闹的人多出钱的少,凑近一看才知道是卖人的,贩卖奴隶的商家。
身上披着灰色斗篷的白衣男子混在其中,拉低了自己头戴的斗笠。应该不是应为太阳的错。
“久等了,甘先生。”
身边又到了一个人,不动声色的对他说话。
“在下代公子向先生致谢,今夜人定,还请再次移步公子处,城东逆旅冬之间。”
他点点头,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快步的转入深深的巷子之中,避开了众人的视线,渐渐的人变少了,他才算慢了下来。他现在的朝向,是当今相国的相国府。
“这么急是要去哪里啊,甘先生。”
忽然听见熟悉的声音,少年猛地抬起头来。那位熟人正坐在前方别人家的围墙之上,翘着二郎腿。
“嘁,汝怎么听见的?”
让谁看见不好,偏偏是她。
“那是阿罗不好,阿罗长得太好看了,”艾从围墙上跳下来,走上去伸手要摸甘罗的脸,“在人群之中太显眼。”
甘罗嫌弃的拍开艾的手,说道:“说话归说话,别动手。”
“嘿嘿,”艾揉揉自己的手坏笑,“说正经的,阿罗虽然脑子聪明,但是对于潜伏这种东西实在是太不在行了,阿罗这个样子稍微留点意就会觉得汝太过刻意而变得可疑,在这样的市井之中,穿的普通一点才会没那么突显,吾在这里看见了阿罗,本想着打招呼但是又看汝形迹可疑,就先送了阿罗一张盗听符。”
“那种东西吾不需要!”
艾笑了,伸出两根手指向上一抬,从甘罗的衣襟出跑出来一根桃木片,艾的手在空中轻轻的一捏,木片碎了,刚刚接头人的声音回响在二人的耳边。
“最近阿罗好像跟公子丹走的很近啊,可怜那人吗?”
公子丹,也就是燕国太子丹,估计应该大家都很熟知的名字,荆轲的上司,叫他去刺杀秦王结果没成自己也搭进去了的那个人。他和嬴政是发小,曾经一起在赵国做质子,这不是先前秦国为了和燕国搞好关系想让张唐相燕,结果甘罗一个计谋,倒是让从赵国到秦国来做质子的太子丹回不了自己的国家了。
甘罗顿了一下,进而笑着说道:“没有的事。”
艾笑笑,也不知道这个“没有的事”是没有和太子丹勾搭,还是没有可怜他。
估计是后者。
艾知道甘罗是何等的聪明,肯定葫芦里有卖的个什么药。
“没有乃是最好。”艾说道。
“当然没有,吾怎会欺汝。”甘罗抬脚迈开步子,“吾还有事,失礼了。”
铛的一声,剑刃出鞘,冰寒的剑气划过甘罗的后颈。甘罗停下来,偏过头。
“还有何贵干?”
“阿罗,汝若是背叛了小政,”艾握紧了剑柄,“吾定会杀了汝。”
时间仿佛是停住了几秒,甘罗没动也没说话,之后他转过身来,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喂,汝笑什么啊!”艾拿着剑乱晃。
“没什么。”甘罗捂着嘴,躲开她的剑到她身边。
“吾是说真的!”
“好好。”甘罗摸摸艾的头。
艾噘着嘴把手里的剑收回剑鞘里,然后剑慢慢的消失在空中。
“要是让相国知道了,吾和政都保不了汝。”
甘罗什么都没有说,摸了摸她的头离开了。艾望着他的背影渐渐远去,远到让艾一瞬间觉得无法触及。
忽一夕,甘罗梦紫衣吏持天符来,遂魂归天际。艾听到这样的传闻,又是不久之后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