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禁使劲咬着嘴唇,似乎再用力就会咬出血来,过了一会一直低头不语的他突然开口道:“时辰不早了,你们先回去吧,白先生的事明日再议。”
“微臣告辞!”上官鸿等人这回算占了上风,洋洋得意的作揖道别。
当他们纷纷走出大殿,只有沈润川一人迟迟未迈步,尽管他深知刘禁此时心中的愤慨,但是他确实什么也帮不了他,作为一个君主,要割舍的东西还有很多很多,今天这件事,只是未来道路上的一个小沙坑。
他见刘禁一直站在原地,这才道了声“微臣先行告退”,可刚转身,还没走出第一步,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巨响,随即是卷轴“哗啦哗啦”掉落在地的声音。
他回过头去,只见刘禁朝着陈列卷轴的木柜一下一下挥出拳头,那结实的木柜被他敲得前后摇晃,里面的竹简纷纷落在地上,在这个无比寂静的夜晚显得如此沉闷而绝望!
“皇上不要!不要啊!”沈润川跑过去,一把拉住刘禁的手,此时他的手上已经血迹斑斑。
“怎么会这样……我只是想让他进宫……我只是想帮他……可是怎么会这样……天啊……我都做了些什么!”刘禁全身都在发抖,心底似乎有一只狮子在咆哮,可是刚才他却什么都不能做,他憎恨自己的无能。
“皇上千万别自责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您不可能顾及到每个人的命运啊。”
“是我害死了他……如果不是我宣他进宫……他就不会被上官鸿所杀……可我居然连他的罪都治不了……我根本不配做皇帝……”
“皇上已经做得很好了,真的很好了,虽然皇上今天没能治他的罪,但是老天都看着,总有一天所有的罪名都会一起替他算上。皇上要做的,就是继续做一个为民请命的好皇帝。”
刘禁全身无力的坐到地上,脑海中一次一次浮现着两年前那个无邪的女孩微笑的脸庞,她如同一只飞跃宫墙的鸟儿,飞入了他的心窝,从此以后再也没有离开过。他想让她爹成为汉乐府的乐师,那么以后她就可以名正言顺的进宫,他还想听她唱歌,一直都想……但是这个愚蠢的决定却要了她爹的命!
刘禁无法想象当父亲的死讯传到那个女孩的耳里,无助的她该是多么的痛苦和绝望!然而这一切,全都是因他而起!
只要想到这里,他就忍不住心如刀绞,为何没能保护好他,明明就可以避免的灾难,却在他眼皮底下发生了,他真的可以像沈润川说的,做一个好皇帝吗?
“不行了……我……我好想杀了他……不是说做皇帝拥有无上的权利嘛……为什么我不能杀了他……”
沈润川跪在刘禁身边,像抱起自己的孩子一样抱起刘禁的肩膀,是啊,不过就是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却要他跟无数个敌人战斗,想想该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
“皇上当然有权利杀他,不过不是现在。”沈润川想起女儿因噩梦醒来,他也是这么抱着她安慰她,“因为皇上您还有很多很多事情要做,这世上还有很多很多不公平的事情在发生,您要做的是用您的权利治理好我们国家,让这些不公平越来越少,越来越少,直到没有。微臣知道皇上已经尽力了,但是没办法啊,皇上,这就是你的命。忘了他吧,因为明天还有更可怕的战争。”
“我不想做皇帝了……我本就不想……”
“先帝授予你的权利任何人都无法改变。皇上,上天选中了你,就一定有他的旨意。皇上放心,只要有微臣在,微臣定会全力辅佐皇上。不管多痛苦也不能让别人看出来,因为您是一国之君。记住了,再苦再累都要放在心里,这就是作为君主的宿命。”
作为君主的宿命——就是把一颗心拆的四分五裂,然后再强行黏连起来,看起来没事,却是遍体鳞伤。
***
一连三天雀儿都把自己关在爹的房里,那里有爹的书桌,爹的琴,爹的戏服,爹的衣物,只有在这里,她才能得到仅有的安全感。
她想到几天前的夜里她还躲在爹的被窝里,吵着让他教她新曲子,于是爹就弹了一首《追月》,可是听到一半雀儿就睡着了,她应该听完的,爹弹的那么用心。
他总是那么用心的做每一件事,不管是乐坊的事,还是教导孩子,他总是有着无穷的耐心,不管徒弟弹错多少次,他都是一遍一遍重新教过,在记忆里,爹从来没有发过火。这么好的人,皇帝为什么要赐他死罪呢!?
雀儿双手牢牢的抓着被子,眼泪一滴一滴落在被子上,不管面前的被子已经被泪水浸湿,她还是一个劲抽泣。
爹无非就是想待在家里,他就是想当一个好师傅,皇上为什么要杀他呢?难道想和自己的家人待在一起也有错吗?雀儿问了无数次,却始终得不到答案,可能只有皇帝自己心里清楚。
如果可以,她真想进宫,当面问一问那个无知的小皇帝;如果可以,她真想用爹弹过的琴弹给皇上听,她要问他,如此善良的人到底犯了什么罪,要被处以死刑!
雀儿还想了很多事,包括她的小名,为何会取麻雀的雀,爹说那是因为娘在生她的时候窗外正好有一只麻雀在看着,这才叫她雀儿。她以前说她不喜欢,要换掉,爹说等她长大了嫁人了就会有新的名字了,也是她有一阵子憧憬着嫁人。
包括她问起娘的事,她记得爹当时的黯然神伤,他一定很爱娘吧,只可惜她在雀儿一岁的时候就不幸离世。爹说雀儿长得像母亲,大大的眼睛,小小的嘴,要是长得像他就完蛋了。可雀儿不这么认为,她觉得像爹才好呢,爹有一双修长的手,而她的手却小的连一个蛋也握不住。
她还想到了爹进宫前的那一个晚上,他们在屋子里捉迷藏,爹还在躲进矮柜的时候敲到了头,当时她乐疯了,现在想来,却泪如泉涌……
好像一夜之间长大,隔天醒来是十年以后,这样她应该就可以把爹的事情给忘记,就像她如今已经将母亲淡忘。
可是时光是多么残忍!
不管生命中有多少人离去,有多少幸福在消失,可是生活,却还要继续。
那晚她抱着爹的枕头做了一个梦,爹回来了,一如既往的抚摸她的长发,用好听的声音给她讲故事,那么近,那么真,真实的就像他从未离开过。只是隔天醒来,陪着她的只有两行干涸的眼泪。
她心里明白,这一切的一切都是皇上所赐!
她暗下决心,总有一天她要将她的痛苦全都还给那个拥有支配百姓命运的权利的皇帝,虽然很难很难,但是她会收起所有的梦想和未来,哪怕到最后她会一无所有,甚至失去生命,也要为枉死的爹报仇!
第四天,当她灰着脸出现在大家面前,着实把萍姐姐吓了一跳,萍姐姐担心把她抱在怀里,还在呜呜哭着,她却用稚嫩的但却无比坚定的语气说:“我要像爹一样做一个了不起的乐师,我要进汉乐府,我要让全世界知道我的名字。”
那么多人掩面哭泣,却没一个人说她的想法太天真,这丫头一定是下了人生中最大的决心,这样悲恸的决心又有谁能站出来说个“不”字?
从今以后再没人见雀儿掉一次眼泪,她总是最早起来练声,然后练琴,准时吃饭,睡觉,像个小大人似的在庭院里面看大家练曲,时而指出大家弹错的地方,不得不说她的琴艺和歌艺突飞猛进,甚至超越了天赋极强的萍姐姐。
从那一刻起,没人再见过雀儿流眼泪,但也没人,再见过她的笑容……
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第二年夏末,在雀儿十四岁生日前的没几天,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烧毁了她父亲潜心建立起来的民乐坊。
当时雀儿还在走访一些老顾客,就是为了即将到来的中秋排演作准备,然而她怎么也没想到,就在她好不容易求来了一次出演的机会,家里却传来了着火的噩耗。
她飞奔到家的时候,乐坊的师兄弟们一个个狼狈不堪的站在火光冲天的房屋前,如果那堆烧成焦炭似的建筑还能称之为房屋的话。
第一说话的是阿正,因为他看到雀儿想要冲进去,他先一步拉住了她,雀儿完全听不进大家在说什么,她满脑子都是爹收藏多年的乐器,那一件都埋藏着爹的灵魂,她怎能让它们就这样葬身火海!
可是来不及了,一切都没有了。
“为什么你们不把琴拿出来!说话啊!放开我!你们不去我去!”她使劲拽着阿正的胳膊,可人家毕竟是比她高大一倍的男人,他怎会纵容她就这般冲进去。“别去了雀儿,来不及了,都没了……”“骗人……”“对不起,雀儿,这火太厉害了,好像一下就烧起来似的,我们连逃命都来不及,哪有时间想着琴啊。”“让我进去,一定还有没被烧着的东西。”“我不会让你进去的,就算师傅在,他也不会让你进去的!”“不,那是爹最珍贵的琴……”“雀儿,被闹了,师傅最珍贵的是你,琴没了可以再做,但是你要是出事,我们怎么跟师傅交代!”
这句话让雀儿顿时停止了反抗,两眼愣愣的盯着火红一片的前方。是啊,她在干什么?爹最珍贵的可是她呀,何况爹的仇怨还没有报,她竟然还在这里为一些已经成为废墟的东西胡闹。
可是心真的好痛……
眼睁睁看着赖以生存的乐器就这么被火焰吞没,而自己却无能为力,这种感受,就好像那些火在活活烧着她的心脏!
一切都结束了。其实,在爹死去的时候,就已经结束了,只是雀儿自己不肯承认,这场大火,不过是让她的失望演变成绝望罢了。
于是在这个充斥着焦味和苦涩的夏末之夜,爹寄予无限希望的乐坊,他说要代代传承下去的梦想,在顷刻之间支离破碎。